他的心在旷野。
这是托马斯·哈代的《书房》(1840-1928),抄自他在马克斯门的书房。都说一切尽可能原创。四壁的书,一张书桌和几把圈椅。他的外套搭在圆背椅上,靠在手杖上。墙上挂着哈代的画像,默默地俯视着他的书房和不断的来访者。
他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在这张桌子上,写了许多小说、诗歌和一部诗剧,桌上放着一些文具和一个小日历。日历上是3月7日。据说这是哈代第一次见到妻子的日子。在她去世后,哈代又把日历举到了今天,让这一天永远保留。馆长拿起三支象牙蘸笔,说是用来写《林中人》、《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的。
书架上有他的手稿、作品,还有很多读书笔记,各种资料都有记录。厚书装订得很好。据说这个博物馆收藏了最丰富的哈代手稿。馆长打开一本书,《卡斯特桥市长》,印刷工整,几乎没有改动。我突然想到,现在有了打字机,以后就不需要博物馆收藏手稿了,人们阅读手稿就没有乐趣了。这份手稿中有一封信,是哈代写给当时博物馆负责人的。谢谢你要我的手稿。只是不一定值得挽回。为什么不收藏威廉·巴恩斯的手稿?那是值得的!这最后一个感叹号让我印象深刻。快一百年过去了,证明哈代自己的作品是值得的!值得去阅读,去学习,去开博物馆——也许这还不够,值得漂洋过海去看他的威塞克斯,伊甸园荒野,卡斯特桥。
威廉·巴恩斯是土生土长的杜斯特人,也是这一带的本地诗人。街上有一座他的雕像。哈代对他评价很高。1908年,他为他编辑出版了诗集。哈代本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个乡土作家。但是他和巴恩斯很不一样。巴恩斯“从时代和世界中退缩出来,把自己包裹在一个不切实际的泡沫中”,而哈代的意识“永远向时代和世界敞开”。哈代本人在1912年为威塞克斯的小说所作的序言中说:“虽然小说中大多数人的环境局限于泰晤士河以北和英吉利海峡以南,东部界限是从何伶岛到温莎森林,西部是康尼海岸,但我想把他们写成典型,本质上属于任何一个地方,在那里‘思想是生活的奴隶,生活是时间的捉弄’。在这些人物的心目中,明显的地方性应该是真正的世界性的。”哈代称他的十四部长篇小说和四部带有浓郁地方色彩的短篇小说集为威塞克斯小说,但这些小说反映的是社会和生活,远远不仅仅是那个地区的生活。小说总是有环境的,环境总是有限的,但真正好的作品总是超越那个环境,触及整个世界。
哈代的四部悲剧小说《还乡》、《德伯家的苔丝》、《卡斯特桥市长》和《无名的裘德》就是这样的小说。四十年代初读《还乡》的时候,我被《伊甸园荒原》深深吸引。后来我才知道,对自然环境的利用是哈代小说的一大特色,《还乡》就是这一特色的代表作。哈代的荒原是活的。它有表情,有呼喊,操纵角色的活动。是背景,是角色,是贯穿每一个角色的角色。英国文学的鸟瞰图常常选自《还乡》开头的一段描述:
挂在天上的不仅仅是这样的灰色帐篷,还有地上最茂盛的灌溉,所以地平线上的天地界限分明。.....荒原的表面,只是因为颜色,给黄昏增加了半个小时。它能在同样的情况下延迟黎明,使正午黯淡;风暴几乎已经消失,它提前展现了风暴的阴郁面目;半夜,没有月亮,更深更黑,让人颤抖恐惧。
今天,当我看到多塞特郡的荒野时,我很少会觉得它是辽阔而永恒的。英国朋友带我们开车去了荒地,地下的植物显然没有书中描述的那么灰暗,也没有和天空形成那么鲜明的对比。我想不出游苔莎站在哪个山头上。远远望去,是绿色的,开阔的,平原的。在1895年写的《还乡》的序言中,哈代说他写的是1840年到1850年的《荒原》。他写序言的时候,荒地已经开垦或者种植了,不太像。我们是1984年去的,当然变化更大。印象中的荒野氛围就像酒一样浓烈,越来越和水混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当初的描述太成功了,总感觉不一样。但我不后悔。我们还被允许去一个不对外国人开放的高地,看一眼荒野。天空和地面只感觉是灰色的,像是衬着阴郁,这表明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地方。毕竟我看到了哈代心跳的伊甸园荒原。
我们还参观了哈代的出生地。穿过一片高大的森林,来到一间小屋。这种英国小屋非常漂亮,总是让人想起童话故事。有个英国女士,博士论文是北京四合院,应该有人研究这种英国小屋。里面很不舒服,屋顶又低,还挺湿的。这座房子和弥尔顿的故居一样,都是由房客居住,同时进行管理。从他的出生地出发,他去了小村庄里的教堂和墓地——斯汀斯福德公墓。哈代的父母和妻子葬在这里。
这里埋葬的是哈代自己的心。
墓地很小,不像有些墓地那么拥挤。一棵大树下,三座石棺般的坟墓并排而立,中间一座写着“哈代之心葬于此”。这也是他第一任妻子的坟墓。
据说哈代生前有遗嘱,死后会葬在家乡,但人们认为他应该享受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荣誉。于是,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把他的心留在荒野。但他的内心有一段很不寻常很可怕的经历。如果哈代自己知道这一点,他可能不得不为他的心写一部悲伤的,也许是讽刺的杰作。
没人能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但英国朋友说这是真的——我希望不是。哈代的尸体被抬走后,心脏留给了一个农民看守。他把它放在窗台上,准备第二天埋葬。第二天看到的时候,我的心都没了,旁边还坐着一只猫。
他们不得不埋葬那只猫。所以在哈代的棺材里,有他的心,他的妻子和一只猫!我以前很喜欢猫,但是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很久都不想看到猫了。但即使透过猫皮,哈代的心也留在了荒野,带着荒野的泥土。它散发着荒野的芬芳,滋养着荒野中的一切。
关于哈代作品的讨论已经铺天盖地。尤其是悲观主义和宿命论的问题。他笔下的人物被命运之子戏弄,无论如何挣扎,都难逃悲惨的结局。就像曼斯菲尔德后期作品《苍蝇》中的苍蝇。如果一两滴墨水泼下来,无论它怎么扇动翅膀,也永远飞不出墨水的深潭。哈代的命运是偶然的,似乎是不可抗拒的,注定的,但人物的主要挫折显然来自社会。作者在《德伯家的苔丝》中有一段评论,说“在未来,当人类文明进化到至高无上的时候,人类的直觉自然会比现在更加敏锐,社会机构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会比现在更加密切。”他也希望有一个不那么痛苦的社会。苔丝,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孩,被生活和环境逼得一步步做着自己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一次次错过自己的爱情,最后被逼上绝路。这样的悲剧既控诉了一个不合理的社会,也显示了哈代作品中的复杂性格。因为你高尚无辜,所以陷入泥潭。哈代将这类小说命名为“性格与环境小说”。在人格与环境的冲突中(不仅是善与恶的冲突,也包括善与善的冲突),人物一步步走向死亡。这是黑格尔《老人》所揭示的悲剧性内容。
我们经过了马克斯·盖特的故居。因为是封闭的,我们只看到院墙外有一个大房子,是哈代从1883年就开始打理和建造的。他出身于建筑师家庭,自己也是学建筑的。他于1885年搬进来,直到去世。据说有人住在那里。真不知道谁敢霸占哈代故居!
这次参观的最后一站是著名的悬日坛,这是一望无际的荒野中的一大群岩石。据说是2800年左右供奉太阳的庙宇。一块块重约50吨的石头,有的直立,有的倾斜,有的平放在其他石头上,就像这里曾经有一个宏伟的巨人,现在只剩下骨架。空旷的旷野上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在耳边回响,仿佛无论历史如何前进,这具骷髅仍在呼唤着过去。
我站在祭坛旁,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这就是苔丝被捕的地方。她在后门睡着了,安吉叫人等着,他们等着。苔丝醒了过来,平静地说:“我做完了。走吧!”这些经历了千百年风雨的大石头当然知道,在这片充满原始粗犷气息的荒原上,不止有一个像苔丝这样的人。
我的毕业论文是关于哈代的,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觉得哈代的作品并不是完全悲观,而是有希望的。举的例子是《苔丝》结尾安姬和苔丝姐姐的结合,意思是说苔丝的人生不是她自己可以成就的,而是她姐姐可以成就的。最近听说很多本科生和研究生都写了关于哈代的论文,以至于所有关于哈代的参考书都被借走了。其中有我的一个年轻朋友。他深爱哈代,他的论文题目是《苔丝》。他认为安吉和卢燕的结合是安吉对苔丝的背叛,说明人性是不可靠的。一些评论也持这种观点。我仍然坚持我最初的观点。哈代本人在《晚期和早期抒情诗集》的序言中明确表示:“我独自抱着希望。虽然叔本华、哈特曼等哲学家,包括我尊敬的爱因斯坦,都对希望嗤之以鼻。”他还在日记中说:“让每个人根据自己的个人生活经验创造自己的哲学。”哈代自己创造了一种有前途的哲学。他在作品中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无情的,但他留下的是对生活的希望。
在悲观与乐观的问题上,哈代也说过,他写的都是自己的印象,没有什么信条和论点。他说:这些印象被指责为悲观主义——这似乎是一种诅咒——这很可笑。“显然,有一种更高的哲学特征,它高于批评家所持有的悲观主义、社会善甚至乐观主义,那就是真理。”
仔细看清真相需要勇气和技巧,看清之后再写更需要勇气和技巧。哈代因写小说被攻击得体无完肤,《无名的裘德》被当众烧死。有人说他晚年改行写诗,也有人说他改行是因为家庭原因。我以为他一直想写诗。写小说的时候,经常有诗词在他脑海里盘旋。如果他想落入他的笔,他也给诗一些时间。他也可能认为诗歌的形式更隐蔽,可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事实上,他从年轻时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写诗。
回到伦敦后,我从访古变成了访今。然而,我经常想起杜斯特小镇。星期天,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非常安静。离酒店不远的斜坡下的画面:一座英式小屋,旁边有一座小桥,树梢上闪着淡黄色的满月;我认为哈代的铜像应该移到这里。他现在坐在街上,虽然镇上人不多,但也够吵了。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屋有个名字,是刽子手的住处。我觉得很幸运,哈代生在现代,知道自己生前要安葬威斯敏斯特教堂(其实诗人之角人多,还不如斯戴福的墓地多)。如果他在中世纪,必然会和刽子手打交道。
“如果你为了真理而得罪别人,得罪别人总比埋没真理好。”这是哈代在《苔丝》初版的导言中引用的圣杰罗姆的话。看来就算他有和刽子手打交道的前途,也不会放过自己的巨款。
哈代的出生地展出了世界各地的译本,却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文译本。当他回来时,他叫人给他带了一本《远离尘嚣》。这篇论文完成后,我收到了杜斯特博物馆馆长比尔斯先生的一封信。他让我告诉我的同事们,他们一直期待着有机会欢迎来自中国的客人。
坦白说,我在博物馆摔了哈代的拐杖两次。也许是不小心,也许是过于谨慎。英国朋友说哈迪当然不会在意。但我还是要向他道歉,向全世界爱他的读者道歉。
整理:zhl20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