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胡塞尔在什么意义上是理性主义者?

胡塞尔是西方传统哲学的最后一位大师,也是西方现代哲学的鼻祖。总的来说,他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但他也是一个现代非理性哲学的强大影响。这种双重取向让人很难理解胡塞尔到底在搞什么哲学。基于胡塞尔早期的现象学及其影响,很多人把他和海德格尔等人放在同一个行列,但他们的哲学与自己的主张和目的基本不同。最明显的区别是,胡塞尔坚持自己是理性主义者,维护西方理性传统,而海德格尔则极力解构这一传统。因此,我们对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差异的理解不能仅仅基于他们的现象学,而必须基于他们在现象学之外的观点或对现象学的不同解释。同样的现象学用于不同的追求,关键是看他们追求什么。

胡塞尔从65438年到0894年反叛唯心主义,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企图复兴理性主义。不理解胡塞尔对理性主义的追求,就不可能理解他。

理性主义有多种含义。首先,它可以指的是要求聪明地、智慧地选择实现目标的手段,并坚定地执行自己的理性选择,不被情感、道德等价值观所感动;其次,可以参考要求想法和观点要有充分的理由,经过充分的论证才能站得住脚,而不是信口开河;第三,可以指思想和行动遵循事物的必然规律和普遍本质,不受感性偶然性的干扰甚至控制的要求。从这个意义上说,理性是普遍必然性,也称客观必然性。

胡塞尔的理性主义是上面提到的第三种意义上的理性主义,也是自古希腊以来西方主流哲学所追求的理性主义,它标志着西方文明的特征。我们知道,这种理性主义和西方文明一起,被许多东方传统主义者和整个后现代主义所排斥。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克尔凯郭尔、弗洛伊德等人开创了这一先河。然而,如果没有海德格尔的加入,对这种理性主义的拒绝当然是不深刻的。在海德格尔和维护根斯坦之前,可以说只有非理性主义和反理性主义需要生命冲动和个体欲望来突破理性必然性的控制和压制,获得解放和张扬。这些人表达了对西方理性文明传统的强烈反抗,这种反抗极具破坏性,也极具建设性。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在这个意义上不是反理性主义者,而是多愁善感者。他们所维护的,与其说是生活的冲动,不如说是生活的简单。

胡塞尔错误地为后现代主义或后理性主义提供了一种现象学方法,但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目的是典型的西方理性传统,这与西方理性传统所追求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为人们的生活奠定基础,进而为高于生活的科学和形而上学奠定基础。依据是什么?胡塞尔坚信普遍必然性的真理和本质是我们生活世界、科学世界和形而上学世界的基础。我们在生活、科学、哲学上跟随着他们,却从不反过来问他们。他的工作是“回到事物本身”,即回到我们生活的基础及其科学世界。然而,这只是目的,现象学的关键是创造一种朝向这个目的的方法,以及利用这种方法所做的意识分析工作。理解胡塞尔的难点在于理解他的目的与方法的关系,即追求普遍必然性与现象学的关系。他为什么转向现象学的创立和意识活动与结构的分析?这和他所追求的科学或者为所有科学奠定基础的目标有什么关系?

理解胡塞尔现象学的关键是理解他对内在性的定义。他把自己的研究范围严格限定在immannenz(内在)的领域,排除一切先验(Transzendenz)的设定。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在意识内在性中直接给出的才是可论证的,而在意识内在性之外间接给出的只是假设和推论,是不可论证的。所谓现象学还原,就是回归内在场域,消除超越。所谓的内场,就是意识的场,是我们直接面对的东西,而外在的东西,虽然我们每天都要和它打交道,却和我们隔了一层,根本无法把自己交给我们。因此,胡塞尔认为,只有内在的东西才具有不容置疑的绝对必然性,外在的先验的东西的存在是可疑的,我们完全可以把它们搁置起来,停止判断。

胡塞尔认为,回到内在意识领域是把握普遍必然性本质的前提。所以在他看来,先验(自觉)还原是本质还原的前提,虽然他先提出本质还原,后提出先验还原。先验还原的目的是防止超越,回归内在。因此,他首先搁置了面向外部世界的自然科学,其次搁置了面向生活世界的人类自我或经验自我,最后搁置了整个世界的存在设定,这样我们就可以获得一个纯粹的超验意识场。在此基础上,通过还原本质,可以得到普遍必然性的本质。

胡塞尔为什么排除超出设定?他认为,这关系到欧洲理性传统的存亡,关系到人类是否会陷入相对主义、怀疑主义和人本主义,从而导致全面危机。胡塞尔把我们这个时代的危机,即理性主义或科学(他说的不是自然科学,而是对普遍必然性或严格确定性的探索)的危机,归结为客观主义或自然主义的盛行,这种客观主义或自然主义另一方面与主观主义、心理学和人文主义相联系,都是对绝对确定性真理的怀疑。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是去除偶然因素和相对因素。说到底就是去除非理性因素。他把非理性因素,即不确定性、相对性和主观性放在括号里,是为了寻求一种对所有人、所有时代都绝对有效的东西。难怪胡塞尔总是维护西方传统,贬低东方传统,这与黑格尔的行为相似,与海德格尔相反。

胡塞尔清楚地意识到了他所追求的目标的理想性,因此他意识到了当人们的理性耗尽时危机的必然性。对绝对理性的推崇在20世纪被证明是无法忍受的。但是,绝对理性主义最让人诟病的地方在于它的虚无缥缈,即它所高举的普遍必然真理仍然是一种特殊的价值,比如西方的价值。把普遍的必然性强加于人,其实就是把一套特殊的价值观强加于人。这样一种对理性主义的解构,是以海德格尔为基础的,海德格尔也是一个现象学。为什么胡塞尔的现象学呼吁的不是理性主义的重生,而是理性主义的进一步衰弱?

胡塞尔的目标始终如一,为任何科学奠定基础,为一切实践规范寻求依据。但是,他为这个目标创造的现象学是不断变化的。在他的早期,现象学只是一种方法,通过这种方法我们实现了视野的逆转,态度的转变,回到了事物本身。在后期,先验现象学不仅是一种方法,而且是一种本体论(本体论)或基础科学。它不仅是为了回归意识领域,也是为了给其他科学提供一个绝对的本源领域。当胡塞尔转向后来的先验现象时,他的学生几乎没有一个人跟随。舍勒和海德格尔都停留在他早期的现象学上,把现象学作为一种方法来追求他们的目标。胡塞尔虽然维护真理的绝对必然性,但这种绝对必然性来源于内心的直观(眼见),具有强烈的直观色彩。他从布伦塔诺那里继承的意象派理论启发后人指明了人或意识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与无反思或前反思密切相关,它对理性具有潜在的颠覆性。他对内在意识的时间流的描述,本来是用来说明变化中不变的本质的存在,但完全可以用来消除绝对本质的存在,只保留纯粹的流变本身,因为直观本质和经验流本身毕竟在直接性上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区别的。这些都使得胡塞尔哲学本身有被颠覆的可能。

当海德格尔将现象学的内在“看”转向先验的“问”时,现象学所包含的颠覆才得以实现,它所实现的是绝对理性的死亡。海德格尔哲学的精髓在于,我们不是先面对现象(事物本身)再超越它,而是我们始终在现象(事物本身)之中,现象是超越自身,而不是超越之前的内在自觉主体。我们一直是,并且一直是,并且必须在超越的过程中。超越之前没有内在场,是一个孤立的自我,是一个起初没有世界的主体。这样一来,海德格尔从根本上否定了还原的向内指向,他自己的还原方法不是还原到超越前的意识本源,而是还原到超越本身的生存结构,即“此在”。事物本身(现象)不是意识的领域,而是生活的领域,具体地说是“存在于世界”的领域。胡塞尔将意识本身视为“反思”的对象,他的目光不是向外朝向对象,而是向内朝向自我,尽管这个自我总是向外关于一个对象。反思不是发生在生活中,而是发生在哲学中,或者发生在生活之后或之上的理论过程中。相反,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是非反思的,甚至是反反思的。他反对把“此在”的存在作为反思的对象。“此在”的存在根本不是对象,我们对它的分析根本不是理论上的反思。那么,我们如何进入“这是”的存在呢?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对“存在”的存在的把握不是反思,而是理解、解释或逻各斯。理解、解释或逻各斯本身也是一个生命过程,一个发生在存在层面而不是理论层面的活动。它不同于反射。任何对存在(生命)的理论反思,都是破坏其本来的性质,使之成为另一个东西而不是这个东西本身。海德格尔否认“此在”的存在具有确定性,我们要把握的不是它的“是什么”,而是它的超越性结构和过程。现象不是对象,存在本身不存在,显现者本身也不出现,因为存在永远不是自身,而永远超越自身。我们越是抓住它,它就越是远离我们,进入隐居状态。所以,需要的不是对反思的直观描述,而是基于之前的反思和理解的解释。

胡塞尔与海德格尔对立的实质是,在胡塞尔看来,通过先验还原,我们可以获得一种净化的先验主体,这种主体是超越一切立场、角度或偏见的。这个主体不是基于肉体,也不是基于任何特定的历史、社会和文化,不受它们的任何干扰和影响。它设定自己的本质,构建法律,发布理性的命令。这与康德认为“知性是自然的立法”,理性向人发出行为命令是完全一致的。这样一种极端理想的理性主义不被海德格尔所接受是很自然的,因为在他看来,不可能摆脱其所处的世界主义,注定与其世俗存在纠缠不清,这是被抛弃的命运。“这是”存在于世间,沉入其中,却又实实在在的存在;它惹恼了别人,归根结底却惹恼了自己;它逃避世界,却又被迫回归自我,为自己做人生规划。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与世界构成了一种不可分割、紧张对峙的状态。与胡塞尔的先验主体相比,海德格尔的“存在”缺乏欢乐和真正的自由。存在总是和别人过不去,忙着这个世界,却被迫独自承担生活的责任,真的是自绝于世。如此近乎矛盾的描述,让“此在”在自我与世界的张力中疲惫不堪。“在此”试图摆脱世界,回归真我,却无力摆脱世界,沉沦于世界。这就是“在此”的生活写照。海德格尔哲学的基本点是“此在”与世界融为一体,没有主客之分,而胡塞尔哲学的基本点是内在性与超越性的对立,首先是主客之分。胡塞尔追求的是一种先验领域,不是先于主客之分的领域,也不是既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的领域。在他看来,这个超验场是一个纯粹意识的场,它与超验或世界相对立,并通过后者的意向性建构来实现它们的同一性。正是在主客体对立的基础上,他想讨论他们的同一性,这是主客体结构的同一性,而不是海德格尔紧抓不放、紧张对抗的主客体同一性。

显然,海德格尔的描述更加现实,它们真实地反映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但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只是理想世界的一些相对的、偶然的例子,并不是普遍的必然。它们应该在先验还原中被束之高阁,它们不会起作用,失去效力。这样我们就可以勾勒出一个绝对的、超时空的、普遍的、必然的可能性场,而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只有把这个场作为我们的理想,去追求,才有可能是合理的。胡塞尔的哲学与20世纪盛行的人文关怀和文化关怀完全不同。他不参与为大写的人宣传,他始终关心理性的兴衰而不是人类生活的境遇。但是,这不代表他不关心人的命运。他只是想为人类的生活提供一个非相对论的、非主观的、有效的、非偶然的基础,让人们可能过上理性的生活,也就是可以被合理辩护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胡塞尔是一个理性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