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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不知道鱼会生病,鸟会中毒,孩子会死。但是我父亲知道。他是生物学家。后来我父亲去世了。父亲的学生告诉我,长江的鱼不能吃。河边白茅上飞的鸟掉下来死了,是铅中毒;出生在长江附近的孩子很小就患上了肝癌。
当人们还没反思为什么的时候,从天而降流入诗画的长江,突然失去了衬托落寞晚霞的闲适与雄心;突然关闭了千帆万木的宽广胸怀。长江突然成了我们的“敌人”。
最近回到江南,看见长江浑浊的黄水无声地流淌,像一个倔强的老人拖着一根扭曲的红木拐杖,愤愤不平地走在不肖子孙的前面,头也不回。
这时,我觉得我必须把我父亲的故事讲给长江和长江沿岸的黑羊听。父亲一步一个脚印背对长江,直到去世。我希望当人们最终知道如何向自然道歉时,他们会记得我的故事。
首先,鱼的故事
我父亲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去世。他去世前,我和哥哥带他去旅行。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他拍了许多令他感兴趣的照片。回来后,他把这些照片一一贴在自己的相册上,并在每张照片下写上一两句话。看起来像一张纸条。每次,我都会翻开他上次旅行的相册,看看他拍的照片。他在这些照片下写的句子,变成了褪色的老照片,诉说着一些关于父亲的故事。
比如相册的第一页,有两条鱼,是我父亲在夏威夷的阿拉马湾用防水相机在水下拍的。那些红黄相间的热带鱼,扁平的身体像蒲扇一样,在海水中激起蓝色的涟漪,涟漪像微风一样,激起了身旁的两条褐色海藻。热带鱼在水草中平静地游来游去,自得其乐。
父亲在这两张照片上写道:“长江葛洲坝的鱼,鱼,鱼要往上游产卵了。”
父亲像许多老人一样,来美国看望他的孩子们。来之前很想念我和我哥。只过了一天,他说:“我最多只能呆一个月。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和我哥说:“你退休了。让你的研究生去做那些重要的事情。”父亲说:“研究生不够厉害,没人听。”我和哥哥只是笑,“你的威望很高。谁听你的?”爸爸妈妈叹了口气。但过了一分钟,他坚定地说:“等长江里的鱼游回来,我一定要去。”
当长江里的鱼回来游泳时,我父亲总是离开。这条规则始于20世纪70年代,当时葛洲坝建在长江上。我记得父亲的朋友老顾穿着一双肥大的黑色棉鞋,坐在我写字的小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蛋炒饭。父亲穿着灰色的棉袄,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叹着气。
“大坝上的鱼道没用?”父亲问。
“没用的。”老顾说。
“鱼不走鱼道?”父亲问道。
“别走。”老顾说。
“下游的鱼起不来?”父亲又问。
“我刚从葛洲坝过来。鱼都停在那里。”老顾说。
“在大坝建成之前,我很早就告诉他们,鱼不听人的命令,鱼有鱼的规矩。”父亲说。
“葛洲坝人以为今年渔业大丰收。我在抓鱼苗,把它们撒在祭坛上。”老顾说。
“快吃,我们就走。”父亲说。
我当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我感觉他们处于焦虑的状态。就像两个消防员赶去灭火。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带着三个研究生去了葛洲坝,在过鱼道前拼尽了全力。最后,长江里的鱼没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和指向鱼道的路标,傻傻地停在了大坝的下游,等待大坝发发慈悲,为它们让路。
最后,我父亲和老顾两个鱼类生物学的教授,只好带着研究生用最原始的水桶把那些本能的鱼运过大坝。而且从那以后,每年鱼回来游泳的时候,他们都会带着自己的研究生去帮鱼兄弟们运过大坝。这叫“科学研究”。鱼每年都要游回来,所以我爸爸得到了这样一份永远不能退休的“科研”工作。
我父亲在三峡大坝蓄水前就去世了。否则,他又多了一份永远不能退休的“科研”工作。父亲说:“我们教授只能做羊死了之后的修补工作。“羊”没死,你再喊也没人听。”
我们是一个很功利的民族,是一个只需要眼前功利的民族。我们可以提前利用属于子孙后代的资源,快速挥霍或者宠坏他们。我们喜欢孙子,但我们的关心最多在涉及孙子时嘎然而止。至于我们的曾孙,他们有太阳和月亮,微风和蓝天吗?只要我们的脚一蹬,眼睛一闭,我们就眼不见心不烦了。我们也不小心嘲笑危言耸听者。天怎么会塌下来?这是无事生非。我们的好感是没有根据的,但也是有道理的。
巧的是,我父亲就是这样杞人忧天。只不过愚公移山比没有远见的人多了一项技能——带领弟子年年搬鱼。
第二,鸭子的故事
在父亲相册的第二页,有一组鸭子的照片。当时,我们在地图上看到一个叫“天鹅湖”的地方。我们带走了父亲。我们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开了三个小时,然后我们进入了树林。没有风,一根根老藤静静地挂在枝头,像远古时代多年未剃的胡须,非常安详地挂在满地的烂叶上。我们发现了这个“天鹅湖”。湖里没有天鹅,但是停满了鸭子的湖。一个接一个,远远望去,密密麻麻,像灰色的小跳蚤。我们的狗想在湖边喝水。一个湖里的鸭子突然咆哮着,像战士一样向我们的狗游过来,保卫自己的领地。父亲笑着拍了这张鸭子的照片。
在这张照片下面,他写道:“上海浦东的鸭子,鸭子,就是长江污染的证明。”
从70年代末开始,发现上海浦东和崇明岛肝癌发病率很高。父亲有个很优秀的研究生叫黄成,是个孤儿。父母都死于肝癌。父亲经常给他一些零钱。他们家有兄弟姐妹五人,相亲相爱,住在上海浦东。这个研究生读书的时候,他大哥也去世了。仍然是肝癌。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带着几个研究生开始了调查,想知道为什么上海浦东肝癌发病率高。
我父亲选择研究生活在长江下游的鸭子。那段时间不断有鸭子送到我们家。家里小厨房一股鸭屎味。我和弟弟踮着脚去厨房找零食,油球和烧饼都是鸭屎味。我妈妈和我爸爸吵架了,让他把这些鸭子处理掉。我父亲说:“我在哪里可以得到它?我在大学办公室拿不到。”
后来对鸭的研究结果表明,上海浦东和崇明岛的大多数鸭在活了两年以上后都得了肝癌。结论很明显:长江下游水质污染严重。
1989年,父亲拎着一个黑色行李箱,去美国参加水资源与环境保护国际会议。我和他的研究生黄成送他上飞机。他的黑色行李箱里装着长江下游水污染的详细证据和研究报告。父亲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那套西装的裤腿卷到膝盖,脚下是一双解放鞋。我和黄成再三让他放下西装裤腿,穿上皮鞋。他说:“我已经习惯整天泡在长江里了。”于是他上了飞机。不像教授。长江上的渔夫。父亲半辈子都在长江上漂泊,像武侠小说里的江湖英雄,保卫着自己都保护不了的长江水资源。
父亲从美国开会回来后不高兴。他说:“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报道在谈到污染之后,又谈到拯救生命的措施。我报道完污染后,人们问:你们国家有什么拯救措施?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没有。”那次会议是十多年前召开的。那时,环境保护还没有被中国人视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在80年代和90年代,最重要的事情是赚钱。人们热衷于把他们的小家装饰得漂漂亮亮。一旦出了小房子,就看不到肮脏的过道了。谁管流入长江给鸭子肝癌的东西怎么清理?
去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父亲的研究生黄成。他来美国做短期访问。我问他:你好吗?他说:我来之前刚去过上海。我最小的妹妹死于肝癌。所以,我们都同时想念我的父亲。黄成回忆起父亲写的很多论文和报告。那些论文和报告很早就对长江水生资源的污染和危机提出了警告。可惜在他父亲的有生之年,中国的社会首先只关注与天地的斗争,把人对自然的无知夸大成统治自然的权威;后来社会已经变成了只注重向天地要钱的社会,把人对自然的勒索当成了来自自然的财富。我父亲和唐一样,带着他的“桑丘”——几个一心扑在耿身上的研究生,向社会宣战——一个转起来就很难停下来的大风车。他一直孤军奋战到死。
第三,船的故事
我父亲相册的第三页是我们在科罗拉多河划船的照片。我和哥哥害怕父亲在美国的孤独,怀念他在长江上的浪漫流浪。我们决定带他去科罗拉多河划船。科罗拉多河是浅绿色的,我们的小摩托艇是乳白色的。父亲开心地戴着渔夫帽,把裤子卷过膝盖,微笑着握着方向盘,仿佛回到了故乡。小小的乳白色摩托艇滑过水面,溅起忽高忽低的水滴,像灵巧的旱冰鞋划过水晶碗水面上的一个白色印记。我记得那时候有一只麻雀一样的鸟在船头飞来飞去,我哥给它喂了面包。小鸟不怕人,就跑到我们放食物的椅子上自娱自乐。父亲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在中国要多少代人才能建立起人与动物之间的这种信任。我们江南的麻雀,见人就像见了魔鬼。”当然,我能理解父亲的意思。仅靠少数科学家无法拯救中国的动物危机和环境污染。父亲在航海。他让我给他、鸟和船拍照。
我父亲在这张照片上写道:“我们应该教育长江流域的人民。”
上海浦东的鸭子证明长江被污染后,父亲在长江水域忙碌了很多年。他和他的研究生在渔民的船上住了半年,收集信息。当我和弟弟年轻的时候,我们想登上一艘渔船,在长江的太湖周围漫步。暑假我爸爸带我去过一次。我记得我去的渔船太小了,我睡在后舱,连腿都伸不直。你得憋着你的臭尿,直到天黑,你才能站在船边撒尿。当时是渔讯,船日夜在水上颠簸。父亲天不亮就起床,在渔民抓来的鱼堆里翻找。他们切了一些鱼,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据说有的鱼有弯曲的刺,有的鱼身上有血斑,有的鱼数量大减。我在船上,无聊,吃了一个星期的无盐无油的鱼来做饭。当我离开地面时,我甚至像青蛙一样走路,只跳。后来我对玩渔船不再感兴趣了。我哥哥曾经被搞混过。那次他们去太湖,船比较大。我哥回来说:“差点淹死,差点淹死。”再也不去了。但我父亲和他们从未停止。年复一年,他们不得不在捕鱼季节离开。密切关注长江流域各种水产资源的变化。后来,他们干脆租了一条渔舟,跟着鱼到处跑。从长江下游到四川重庆,从太湖到北洋湖。他们年复一年,风雨无阻,走遍了长江流域。他们还在长江流域收集畸形鸟。麻雀鸟有三个翅膀,第三个翅膀很小,像小孩子衣服上撕破的小口袋。我和弟弟看着觉得好玩,爸爸说这种变异可能也和污染有关。
后来,父亲在N大学的办公室里,摆满了长江流域大大小小被污染的畸形鱼等常见动物的标本。我有时候去父亲的办公室,看到那么多被污染的鱼和动物样本,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父亲、他的同事和研究生们谈起这些被污染的鱼和动物,表情凝重如兵临城下。但是长江沿岸的造纸厂和印刷厂仍然向长江排放含铅污水。结核病医院和精神病院还在往长江里扔废弃的药品。父亲,这些无权无势的知识分子能做什么?我甚至嘲笑父亲:“当你污染的鱼和动物没有威胁到国家政权的稳定时,你的任何对策都不会用。”
父亲还在长江上忙碌。后来我发现父亲这么做是为了一种精神,这就是父亲一生的意义。这种精神是无法用牺牲或者爱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的。这种精神是一种冷静的理性和责任感。是一种不仅对自己负责,而且对后代负责的精神,不仅是对今天的发展负责,也是对人类居住的地球的未来负责。这是一种科学的人文精神。为了这样的科学和人文精神,我父亲和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忍辱负重,做了很多在那个没有科学和人文精神的年代,直到今天才看到其意义的事情。
第四,父亲追悼会的故事
父亲相册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是父亲追悼会的照片。不是我爸发的,是我妈发的。母亲在照片下写了一行字:“江湖不如相忘。”就拿庄子电影里两条鱼的典故来说吧。小池塘里的水干涸了,最后两条鱼互相吐口水,弄得有点湿。人们感叹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啊!但对于鱼来说,还是让它们在江湖中快乐地游着,完全不去想对方的好。生死有别时,父亲回归自然。
和中国其他许多贫穷而执着的中年知识分子一样,他的父亲突然英年早逝。那时,他刚从那次旅行回来不久。因为长江鱼游回来的季节就要到了,他已经买了回国的机票。但是它没有成功。父亲去世前几天,我全身皮肤发痒,然后突然胃出血,吐血。救护车赶到我们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除了这本相册和每张照片下写的几行句子,他没有遗言。
医生告诉我们他的死因可能是铅中毒。母亲二话没说,在长江回鱼的季节到来之前,带着父亲的骨灰按时回国了。父亲就这样回到了长江。
父亲在美国的长江记忆是一步一个脚印的,他的追悼会当然应该在江南老家举行。但母亲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南京后,父亲所在部门的负责人非常内疚地对她说:因为他们的秘书倒掉了期货,所以偷偷动用了部门的钱。结果所有的钱都没了。那几年连教授和讲师的奖金都没发,我真的没钱给父亲办追悼会。结果我父亲的研究生黄成来了。当时他捐了300元给父亲开追悼会。然后老顾也捐了钱,其他爸爸的同事和学生也捐了钱。妈妈哭了。
父亲的追悼会在长江边举行。除了他的同事和学生,还有许多渔民。在追悼会上,我父亲的一生被连接起来:
我爸爸叫袁川米。他出生在江南一个非常富裕的地主家庭,毕业于金陵大学。之后在N大学生物系工作了一辈子。他年轻的时候很洋气,打着领带,说着英语。他绝不是后来连西装都穿不上的“渔夫”。他还会瞒着妈妈带我和弟弟去纪明餐厅楼上的西餐厅吃牛排。后来文革的时候,他下乡,在农村养猪几年。他和所有改革派知识分子一样,非常努力地摆脱祖上八代人作为残渣和汁液的非无产阶级意识,把它清理干净,然后和工农紧密地打成一片。上世纪70年代,只要有机会正常工作,他就竭尽全力为长江环保奔走呐喊,直到去世。这是我父亲的一生。很简单。父亲,他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似乎没有内心世界,他们的内心世界必须公开。唯一属于他们私人的,是一种根植于中国优秀知识分子良知的科学人文精神。这是我父亲人生的支点。
父亲的故事结束了。长江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可能永远也讲不完。最近,老顾给我发了一份当地的报纸,报道了一个渔民捕到了一种长江珍稀动物——白鲟。报道称,从渔民到科学家,所有人都竭尽全力拯救这条白鲟。看完之后,老顾一定要让儿子把这份报告拿到我父亲的坟前烧掉,以告慰父亲。也因为长江第一条白鲟是我父亲发现并命名的。那份报纸让我谈谈,如果我父亲看到人们如此关心珍稀动物的故事,他会怎么想。这时,父亲已经去世九年了。最后,我父亲那一代知识分子所坚持的科学人文精神开始成为大众意识。我父亲会怎么想?
我想父亲大概会说:“与其身在江湖,不如相忘。”
我父亲的科学家生涯使他比许多人看得更远。与其赞美人类对动物的爱,直到它们频频遭遇危险,不如不去干涉动物,让它们像我们一样在地球上有一席之地,过上它们平静的生活。地球不是我们人类主宰的,长江里的鱼有权利拒绝人类的指挥,也没有权利关心它们。让动物按照各自物种的本能自由生活。我想这可能是我父亲对鱼、鸟、鸭、白鲟发出的独立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