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关于女性话语的论文
但是后来的人控制不了这些。读者需要传奇,因为时尚的中产阶级需要一个文化偶像引领物质时代的新生活方式;媒体需要传奇,因为出版商和编辑需要更高的销量和关注度来充实自己的钱包;这个世界也需要传奇,因为生活的平淡、刻板、琐碎,已经把人扼杀到难以顺畅呼吸的窒息程度。
一个作家的私生活而不是他自己的作品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特别是当作家还是一个女人的时候,这是值得怀疑的。如果她是女权主义者,她可能会骄傲地说“不”,因为她认为这是大众对隐私的渴望和大男子主义的集体暴露。但是,对于张爱玲来说,这一切也许正是她喜欢看到的,甚至是被刻意设计过的。正如她的文章喜欢“差比写作”一样,生活在她眼里并不是一种创造:如果不是那么喧嚣繁华,又如何能在生活的背景上展现出原本苍白的单纯与孤独?她也许骄傲,但那种骄傲也是一种小女人的风格,更像是她在脆弱的梦想和沉重的现实之间苦心经营的堤坝。一旦遇到她爱的男人,她会不战而溃,觉得“很低,低到尘埃里”。她的作品看似表现了女性的关注,但更像是一种身为女性的情感本能。显然,她从未有过为那些“被侮辱、被伤害”的女同胞充当社会代言人的政治叙事野心。对于她自己作品中无疑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她所表现出来的与其说是同情和怜悯,不如说更像是同样的命运。她的姿态不是先行者对后来者的屈尊俯就,而是一种平等的平视,她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游离于故事人物的视线之外,静静地看着世俗生活的悲欢离合。
这可能与张爱玲自身对时代和历史的理解有关。她对时代的看法,就像她对人生的看法一样,充满了强烈的虚无感,同时也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怀疑。她不认为时代的大趋势是不断前进的。在她眼里,“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毁灭,更多的毁灭正在到来。总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无论是崇高的还是浮华的,都将成为过去……”。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对历史和时代深深的失望和悲观,她才确信自己作品中女性的生活观念和价值观是没有问题的,是需要改进的。那只是弱者对庞大而不可预测的外部世界的本能反应。就像一只受惊的鼹鼠,只有在狭小的洞穴里闭关,守住最后一点安稳,才是踏实可靠的,也才是符合人生和世界的真理——这恐怕也是她自己的人生态度吧!在一个时代不断毁灭造成的苍凉中,个体是如此的弱小和渺小。“但这个时代像影子一样沉下去,让人觉得被抛弃了。”与其因为他们期望过高而失望,不如退而求其次。能死死抓住的只是一些真实物质的快感和世俗男女的温情。但是,对于一个在男权社会中处于主导地位的女人来说,这种欲望往往是不可靠的,她需要期待别人的施舍——生活就是这么宿命和无力。
宿命感和无力感在张爱玲的文学创作中处处体现,成为她小说世界中永恒的基调和底色,给人一种无法逃避、无处可逃的挫败感和沉重感。《十八春》中的满震被姐姐和姐夫搞得焦头烂额,但毕竟他愿意走上那条路。最后,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挣扎和反抗。就这样,故事中的人物在时代和命运的压力下,平静而又温顺地活了下来,依然继续这样平静而又温顺地活着。似乎他们本身并不是命运的传承者,而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传奇”的世界里没有传奇。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不是超越性的,只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勾画。没有有意义的完成,没有境界的升华,有的只是沉重的宿命和无力的现实。然而,即使是这种命运和无能为力也只是一种明显的苍白。悲剧之所以成为悲剧,在于旁观者的在场,每个人的人生也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关注的缺失消解了生命原本的悲剧意义,只留下一片自怜的苍凉。
苍凉是张爱玲对自己的归因,也是她对所处时代和时代下的生活的独特品味。说张爱玲是现代社会小资产阶级的先行者一点也不为过:不像资产阶级那样完全渴求物质,总有高雅,向往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是没有理想主义者作为精神烈士的道德激情和文化野心,在生活的物质细节上特别表现出极端的耐心和天赋。甚至以张的文笔,给了后来的小资们模仿的灵感。但张爱玲与现代小资产阶级有距离,这大概是她思想背景的苍凉。
作家不可能凭空产生于他们自己的时代。鲁迅如此,张爱玲也是如此。时代的动荡和灰暗催生了张爱玲的早熟和早慧,这不仅指张爱玲早期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经历,还包括她抗战时期在香港的生存生涯。甚至也许正是那段经历,给张爱玲对生命的感悟涂上了最浓重的色彩。当日本飞机在香港上空呼啸而过时,张爱玲的脑海里当然不止一次掠过时代与个人、生与死、真理与人性等形而上学问题的困惑和阴影。张爱玲和鲁迅一样背负着沉重的时代和人生的虚无感,沉重的虚无感推动鲁迅走向行动,成为用行动反抗虚无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实践者。但张爱玲作为女性的人格气质,使她转过身来,把不断被推搡的虚无作为审美对象,从人生苍凉的无限滋味中寻求一个稳定的精神外壳——时代的悲凉成就了张爱玲华丽的苍凉。也许张爱玲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有类似的感觉,就像她在《倾城之恋》结尾说的:“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但在这个不合理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她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在受苦……”
张爱玲时代的产物。时代的独特性决定了张爱玲不可复制。后世很多人被张爱玲的才华和人格所折服,有意无意地模仿她的写作风格、人格气质和生活方式。然而,张思想深处的时代底色却是无法模仿的。张爱玲的荒凉风光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她身后的风雨飘摇的时代是那么的惆怅和悲伤。没有了时代背景,苍凉不再有历史的尊严和沧桑,而是退化为情感泛滥的陈词滥调和才华的轻浮展示。
张爱玲无疑对中国这片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在其他现代作家的眼里,它只是一幅展现中国破败颓废状况的世俗画面,但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它往往具有独特的中国古典韵味和风情。这种情感越来越纯粹,是因为它完全来源于文化认同的自我认同,没有掺杂政治元素。但是,浓浓的乡土情怀并不能阻止她最终的离开。与其说是因为她对当时中国大陆的政治形势有着清醒的认识,不如说是因为她冷静而现实的人生态度。正是这种反传奇的现实主义态度,最终使她幸运地逃离了一次次的政治运动,完成了张爱玲的这个“传奇”——也许这就是命运难以捉摸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