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小说的人物塑造艺术
从深层意义上说,文学史其实就是人类灵魂的历史。从这个角度观察晚明通俗小说,可以清晰地把握到市民意识的崛起和人物形象的转变,这是一个由内向外不断深化的流动轨迹。
这里所谓的公民意识,是指公民的道德归依、人格理想、人生观、价值判断和审美理想;人物形象的转变意味着传统通俗小说中一贯的理想人物和刻板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就社会历史发展而言,晚明市民意识的兴起和通俗小说人物形象的转变是由当时城市商业经济的繁荣所决定的。在中国古代,从唐朝开始,城市经济已经相当发达,到了宋朝,一些大城市已经相当繁荣。从柳永《望海潮》诗的描写中,可以看出当时城市的一个特点:“东南不胜,吴三市将。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绿帘,交错十万人。云雾树木围堤沙,怒涛卷霜雪,天险无穷。满城珍珠,户户罗绮,争奢。”到了明代,特别是明末,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封建社会的生产方式和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结构性的革命。因此,以新兴商人为主体的城市市民作为一个相对庞大而独立的社会阶层应运而生。他们的生活方式、意识形态、行为特征、生活思想、价值判断和情感,都鲜明地标志着他们的独立性和与以往其他社会阶层的区别。在这个时代和社会的特定情境的影响下,小说作为人们生活和情感的艺术载体,自然在意识形态领域表现出这种巨大的变化,而它们的展示恰好是通过当时的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中的人物来实现的。于是就有了晚明市民意识的兴起和通俗小说中人物形象的转变。就小说发展史而言,这无疑是一次历史性的拓展和更新。
中国古代小说虽然在唐代以前有过一些人物的变化,但基本上都是在封建农业生产方式及其精神生活方式的影响下实现和产生的。当然,也有文学本身、小说观念和美学思想的演变,但后者的作用并不显著。到了宋明时期,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萌芽和市民阶级的兴起,这些社会因素对小说创作产生了深刻而直接的影响。这使得小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些变化是创作主体的变化。也就是说,小说家从唐以前的一群文人,变成了一群俗士,尤其是在通俗小说的创作上。这一点明代胡应麟就有论述。他说:“唐代以前,小说描写徒然,藻画可观。宋代以后,理论更加现实,但不那么丰富多彩。盖堂前为秀才,宋后论故。”冯梦龙也说:“吃桃子的人,不花什么钱买杏子,只适合时代。.....总的来说,唐人选词入文;宋人流行,和谐入耳。世界上文学头脑很少,但耳朵很多。尽量让说话人现场描述,有喜有悲有泪,能歌善舞;又想抓刀,又想拜,又想打,又想捐钱;怕的人勇敢,不道德的人贤惠,瘦的人抑郁,顽固的人流汗。尽管肖勇的考证和《论语》大量涌入,但它们可能不会如此令人困惑。哎,不吃香但是能干?”古今小说叙事;有些是作家审美取向的变化。比如凌濛初说:“多拿巷子里的新鲜东西...言近,意在劝诫讽刺”,进而指出“今之人,除耳目之奇,而不知其所以然,日常之奇,非无道理也。”(第一版《惊奇》序言)小华的主人也说,以“三言”为代表的虚构小说“对人情世态的差异极其相似,对悲欢离合极其有准备”。“所以丈夫真是世间奇物,没有一个不平凡的。”(《古今奇观》序)。还有的是创作题材的变化。“是家庭和父亲日常饮食的问题,所以小;它的文字是男女在一个角落里琐碎的聊天,所以被称为小说。然而,最简单、最容易理解的人是小说家。”(《罗清赋居士语》)
从上面的一些解释可以看出,通俗小说在明代前后开始从各个方面进入民间社会。
随着审美趣味、语言形式和作家素材的这些变化,“通俗”这一直接指向市民阶层的小说理论也在晚明被大声提出。通俗小说最初是从民间艺人的说话发展而来,而晚明戏仿书则很好地继承了“说话”的传统。除了把审美聚焦在市民阶层,还强调作品本身在语言和形式上的通俗性。所谓“言必通俗而深远,言必收而动人。”
晚明通俗小说的这些变化反映在人物形象上,导致了市民意识的凸显和通俗小说人物形象的转变。
二
晚明言情小说中凸显的市民意识更为复杂。首先,主要体现在当时流行小说中的婚恋观上。
爱情一直是人们心理世界中最感性的领域之一,最能体现道德伦理规范与人类感情的内在冲突,这一点在女性身上更为突出。中国长期封建社会强加给女性的儒家正统观念尤为苛刻。女人不仅在经济和社会生活中,而且在爱情和婚姻中,总是依附于男人。就人生价值取向而言,男人追求的是富贵仕途,建功立业;而女性则几乎被剥夺了社交生活和个人生活中的愿望和追求。她们人生价值的寄托和实现,大多取决于婚姻和家庭,具体来说就是父母和丈夫的态度,这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因此,作为封建社会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女性在爱情中形成了一种专注、执着、无奈的悲剧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心理积累在封建经济和生活方式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固化和强化,从而上演了许多善良的心灵和美好的精神被摧毁的悲剧。
这种情况的改变期待着新的社会变革的契机。在爱情和婚姻领域,解放的标志是女性从“物质”的依附上升到了人的独立,被侮辱、被损害的非人关系转变为恋人人格平等、相互尊重的“人的关系”。这种解放,当然不是某些人的美好愿望造成的;首先是社会结构变化和观念更新的结果。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解放的信息已经开始出现在市民阶层的意识中,从而冲击着封建扭曲的两性关系。正确
“卖油郎独占花”和“玉堂春遇夫难”的描写很好地解释了这种市民意识的产生。卖淫,作为一夫一妻制的补充,在中国封建社会继续存在。它以女性人格的丧失为沉重代价,赋予统治阶级在合法婚姻之外随时发泄情欲的特权。《全唐诗》中记载的妓女徐月蓉在《回忆》中说:“这身体对人伦有什么用?”虽然每天由生活送,但我渴望柴静和布裙。“这可以很好地解释这种制度对女性的迫害;明代王世贞也在《一元二言》中记载了一首女子诗,说:“一片寒骨化为面庞心。既然被玷污了,就扔到现在。唐传奇《霍小玉传》揭示了女性在这方面的心理创伤以及她们为争取人的尊严而进行的艰苦斗争。艺术家的良知总是倾向于世界的不公和弱者的不幸。然而,封建压迫和礼教的束缚铸就了这场斗争的悲剧。直到城市居民闯入文学殿堂,这黑暗的地狱里才闪现出新的亮色。点燃解放的火花。这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说:“封建中世纪就有这样一个阶级,在其进一步发展中注定成为现代平等要求的代表。"
上述两部小说中的“独占”和“落难”,既是题目的一般笔画,也是每篇文章的情节发展和艺术结构所决定的审美内涵。
油贩垄断花卉基地,设置了一套矛盾,三股势力。矛盾的两端,一端是沿街叫卖的小贩,另一端是在临安城里享有“盛名”的“花魁小姐”。前者与有钱有势的人所描绘的浪漫场景毫无关系,而后者虽然错误而善意,却从未想过与一个卖油的人结合。卷入这一组矛盾的第三股力量是权贵家族的子女,他们“羡慕他们的长相,准备带着大礼见他们。”《大富翁》,带有鲜明的竞争色彩,一下子说明这场青楼情感竞赛的最终赢家,其实是卖油的秦钟。无论是地位还是财富,按照封建社会评判人物的标准,秦钟明显处于劣势。那么,他是凭什么在这方面走了那么长的距离,使得这种悬殊的天平倾向了自己一方呢?小说把握了历史与生活的逻辑,在日常生活的真实描写中,以形象的说服力逐渐引出这部喜剧的结局。
秦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花魁,并被她的“美颜轻姿”迷住了。虽然封建礼教把符合人性的* *心理压制在底层人的深层潜意识里,但异性的吸引力一旦出现,还是不得不顽强地表现出来。而它的力量可以强大到驱使人从不切实际的状况中尽力创造机会去接近自己所爱的对象。为此秦生意惨淡,苦行僧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凑够了钱见了花魁夫人——十几两银子。自尊心让他做了其他费力的准备,比如换上体面的衣服。这些准备说明,卖油的根本就是抱着香客的虔诚心理,在仰慕和攀附花魁的好感。在住院的那天晚上,华魁故意“一连吃了十几杯”,用十分轻蔑的态度冷落他,而秦钟却依然以一颗爱美、重美的赤子之心对待这一切。显然,这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惜玉如金”和封建的“坐享其成”。小说作者通过秦钟的不眠之夜,关照了花魁“病酒”这一独特的情节,从而生动地表现了市民阶层的爱情意识。尤其是,他高度赞扬了卑微者的高尚精神和情操。表达了市民在婚恋中的审美意识。
花魁形象的塑造还包含着更为复杂的生命意识和新的审美观念。作家首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秦钟。这种情况是她“大头”的环境决定的,但在放荡低醉的生活中,她并没有沉沦于理论。她* *后“哭了一天,却不曾碰过她的茶和饭”,受贞操观的影响,她的尊严和爱情被淫秽的阅读深深伤害。侮辱彻底摧毁了她的生活,这已经是屈辱和尴尬。只是当刘四的母亲开导了她,徐图接受了好的建议,她才设法在潮流中生存下来。立足于人品:一方面保持头脑的干净;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她在鲍鱼店待久了没有注意到它的臭味对环境的污染。后一点把她对“做好人”的设想限制在刘四母亲划定的范围内。直到吴八子奸淫掳掠,她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妓女,哪怕是京都名妓,也不过是客人逢场作戏的玩偶。因此,她最终决定和秦一起关注“衣食住行,以为榜样”。在对封建文化和市民文化的比较和认同中,她看到了存在于她所出生的市民陌生世界中的情感的真实,道德的善良,人性的美好。作者认为,秦对境界的重视、对主体的触动和觉醒,是市民精神的美好一面,是净化和拯救在沉沦中挣扎的灵魂的圣水,使这部作品突破了封建中世纪的伦理和美学禁锢,萌发了历史进步的美学萌芽。
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男性对爱情的重视和珍惜,助长了这种萌芽。
三
市民阶层的人生价值观和道德审美观。这是晚明通俗小说所表现的市民意识的另一个方面。这首先表现在《石润泽谭阙舆游》中刻画的工匠复原的过程。这篇文章是中国古典小说在长期徘徊于封建社会的灰暗进程中的新曙光。几千年来“重本抑末”的传统思想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悄然改变了方向。另一方面,历史的惯性仍然将人们的情绪凝结在迁徒的心理建构中。这正如《阳霸老越国遇奇事》所写:“人生最苦的事,莫过于做商人,抛下妻儿离开家乡。男人虽以远行为荣,但只要有血有肉,不如相聚。”这反映了人们对社会变化的不适应。然而,文明的进化让一些人去寻找新的世界。石富就是其中之一。此外,苏州的王声,在《乌江定一部》第一章所写的《惊鸿一瞥》,也是如此。王声出生在一个商业家庭,外出卖货时被抢劫了几次。他心灰意冷,不想再出远门,但姑姑再三劝他不要“出家两回”。这种“重商”风气的兴起,已经逐渐与人生价值取向的变化融为一体。传统的人生价值观已经动摇,所以虽然“唯读书高”仍被视为正统标准,但同时也有人认为“生意也出好生意,不便宜。”而且徽州海关,甚至“以商贾为一等商,第一为二。”
正是从这一历史变化中,作家实现了审美意识和人生价值的更新。在这种新的意识形态的照射下,人物的行为、心理、道德以及他们周围的生活环境都融入了新的品质。石符的家乡艺声镇,商业繁华,与此相得益彰。小说中主人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社会生活和社会心理的变化。石复辟捡了几两银子,喜出望外,围绕着追求富贵,对这几两银子作了一番周密的商业计算。它涉及到由商品和货币对个体工人的心理影响所激发的生产扩张。家族企业发展的强大推动力。但是,师付不是不劳而获的剥削者。在长期的劳动生涯实践中形成的道德准则,不允许他去伤害和他处境相同的勤劳善良的人们。一方面表现出石符对富人的冷漠甚至敌视,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他对“生活艰难”的同阶级兄弟的深切同情。在他的想象中,切断这个“生命支撑之根”,有他们可能造成的各种悲剧。这种沉重的罪恶感和自责的折磨对他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他宁愿放弃进一步“事业成功”的机会,以获得内心的平静。基于人类的同情,尤其是对下层社会不幸者的关心,把回馈精神带到了道德善和人性美的境界。这种善与美不是惊心动魄的英雄壮举,而是展现了一个平凡而真实的生活场景,探索了一个公民朴素的心理感受,是公民阶层理想道德的标本。作品还经过了比较和辨析的论证:“衣冠楚楚的君子中,有许多人忘义,愚夫愚妇却有这样的学问。”它在小说和文学中展现了市民道德的归依和新兴市民阶层审美意蕴的光辉。
四
与上述观点的表现相关,作为人们意识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的“和而不同”的审美趣味,也在当时得到了突出的显现。从晚明开始,随着社会经济和思潮的变化,作为小说家的小说家和接受小说的市民对日常生活中的陌生化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将日常生活中的陌生化作为一种欣赏兴趣成为当时的一种倾向。如睡村居士说:
当今世界上旅行的人有几百种,但扭曲的疾病是从好奇心开始的。知道什么奇怪才奇怪,不知道什么奇怪才奇怪。放弃目前可以规训的东西,贸然不顾及是否讨论农村,比如那个求鬼不求狗不求马的画家,说“我惊恐地停止聆听。”老公刘月诗还是能让众人哭着清场的。今天物质状态和人情都放弃了,轻染了,却让人忍不住落泪。这并不奇怪也不奇怪,因为你并不是等着聪明人以后才知道的(《第二时刻的惊奇》序言)
这种在平凡中求新的审美趣味,不仅使一些作家在小说创作中自觉贯彻。例如,在这种审美趣味的影响下,孟玲-朱“能闻闻古今之新事,辅之以谈和者,并能流畅演出,得数卷...凡当下奇奇怪怪的,也是无所不在的。”同时,它也是一些小说评论家所提倡的一种欣赏标准。姑苏笑花的主人在《古奇观序》中说:
我知道颜路的事情与走廊和寺庙无关,李华的话也不符合正史?如果我们以夏冰为例,它会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这是没有什么的。希望他能好好读小说。
小说家的审美情趣在当时的夫妻分居小说中也有所体现,如《石点头》,十个字:
也有人说,不奇怪,分开后,想着义,再也不在一起,是很平常的事。婚姻没有破裂已经不是新闻了,但还是成双成对的。
在孟改编《荷花屏》之初,他甚至说:
美中不足的是,王夫人虽遭不幸,却是妾,失身了。她始终没有发现,叛徒已经步了她的后尘,报了仇,夫妻重聚。这是一个很好的说法。(《惊奇》卷二十七成字)
这颇有居安思危的竞高手段。
五
如前所述,晚明市民阶层的独立及其意识的崛起在一些通俗小说中有所表现,而这类小说主要是通过人物来完成这一内容的。因此,与前期相比,晚明通俗小说一个最显著的区别就是人物形象的转变,即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江湖豪杰为主体,转变为普通百姓中的工商士人与农民、男女、女子与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