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与历史上的萧红

看三个小时的《黄金时代》,就像在回顾现代文学史。这是一部严肃而真诚的电影,剧情、对话、场景都有扎实的史料支撑。正如杨早先生所说,这就像一篇严谨的论文。但史料的呈现并不会自动产生历史感,过多的史料甚至可能模糊焦点。服装、布景、道具的精准,最多能传达一定的历史氛围,和历史感完全不一样。历史感的获得有赖于我们对萧红所处时代的深入了解,这对于黄金时代的个人历史叙事结构来说,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萧红是左翼文化运动的成员。她用作品参与了波澜壮阔的民族革命和解放。是的,“国民革命和解放”这四个字在今天看来有点老生常谈,这恰恰说明我们离那个时代太遥远了,不仅在时间上,而且在心理上,虽然我们越来越了解萧红个人生活的细节。没有民族革命和解放的宏伟目标,左翼文艺青年的漂泊、反抗和斗争就会成为一种空洞的姿态,虽然自由奔放的活力状态——如影片所表现的——看起来很美。在这个职业生涯中,萧红也许不在中心,但她无疑是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在远离文化中心的香港生活的时候,她依然用文字呼应着时代的节奏。《呼兰河传》那首悠长悲怆的歌谣里,不是有对古老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怀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写下了《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的一封信》、《九·一八给哥哥的一封信》等文章。她所引以为憾的是,没能和丁玲、聂绀弩等好友续写《红楼半部》,一部以红军长征为题材的小说。她绝不是时代的旁观者。

有人说,萧红的生活比她的文字更丰富多彩。我不能同意。萧红的一生确实是一个传奇,但只是个人传奇,她的文学世界要广阔得多。人们谈论她与萧军、端木红亮的感情纠葛,却似乎没有注意到,除了《小城三月》,她几乎没有写过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赏石街》是一本描述她和肖军在哈尔滨艰难生活的散文集。它对爱情只字未提,却把饥饿、贫穷、痛苦的感受写得淋漓尽致。也许,正是这种底层体验,让她敏感的灵魂向更广阔的世界,向更多被压迫被伤害的人敞开。小红和小军在上市街的公寓里有一扇小窗户。“这扇小窗穿过人类的隧道:屋顶、烟囱、大雪纷飞的黑暗日子、路灯、警察、电车、小贩和乞丐。一切都出现在这个小小的隧道里,繁华的城市街道在响”(雪天)。可以说,她的文字不过是“穿过世界的隧道”,将那个灰暗、苍凉、跳动的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

葛浩文在谈到萧红的成就时说,萧红是一个自传体作家,善于从本质上描述她的个人经历,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然而,我们需要补充的是,萧红的个人经历容纳了对更广阔世界的关注。萧红的作品很少讲述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敏锐的目光总是投向周围的世界。萧红专心致志地写了一篇毫不起眼的散文,名为《小生命与士兵》,描写了1937+00年6月她在武汉长江轮渡上看到的一幕。渡船上挂着一个拿着刀的士兵,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他小心翼翼地摇着孩子,一直用左手按着短刀的刀柄。船很快就靠岸了。“船身和码头所激起的水下声音正在大声地敲打着。即使士兵匕首的响声打得更响,我也听不见。我只能想象:孩子的心跳和士兵的心跳能互相听到吗?”这只是战争之间的一个短暂瞬间,但平静的波涛,如同听不见的心跳,却被作者细致生动的笔触真实地传达给读者。

根据她同时代人的回忆,萧红是一个老实、不世故又有些孩子气的人,这可能使她在处理日常事务时不那么世故,但这与她的创作才华相得益彰。她是那种各个层面都有强烈现实感的作家,清晰的文学头脑几乎可以容纳各种色彩。她一方面用近乎残酷的笔触写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的动物生存与死亡,另一方面又用冷静有力的笔调写出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她不仅能以孩子的视角写出家乡后花园的生机,还能冷静、毫不含糊地写出人们的无知和自私。她甚至发展出一种讽刺的才能,冷冷地揭露战争期间普通公民的卑鄙和无聊。她不像某些公式化的左翼作家,不受理论和原则的束缚,而是更真实地写出了社会现实的生动姿态。在萧红的作品中,现实是多层的,甚至是不和谐的,这常常令人不安,也许是因为她后期的作品并没有得到左翼批评家的高度重视。但是,她的创作绝不是艺术殿堂里自由派学者提供的经典。只是为了观赏和品尝,却不能扰乱读者的内心。

萧红所有的小说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手》,不常被提起。小说的主人公王是我的中学同学。在家里,他经营着一家“染缸房”(染衣店),因为多年来他的手已经变黑了。虽然她是一个善良、努力的女孩,但她的黑手却让她受到了校长、老师、同学的嘲笑和欺负,“我”只是冷眼旁观。小说结尾时,学校放寒假,王的父亲来接她。“当他们走出木叉门时,他们朝着遥远的地方,朝着充满旭日的方向走去。”“雪就像碎玻璃,越远,闪光越强。我一直看到远处的雪刺痛了我的眼睛。”这最后一句话似乎“刺痛”了我,多年后仍记忆犹新。这就是萧红文字的力量,在沉默中激发出深沉的情感。

这些作品集中反映了抗战时期东北和大陆人民的生活,描绘了他们对生存的渴望和希望。清晰的文字下,是厚重的大时代历史。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伟大的作品是超越时代的,但我的观点恰恰相反。伟大的作品能够有力地召唤读者回到他们所属的时代,让读者通过文字领略到那个时代社会现实的广阔与丰富,感受到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挣扎与挣扎,而不是流连于文字编织的风景中。但这需要读者有基本的历史感,否则就会脱离作品。在《阅读萧红作品》一文中,孙犁曾表达过“任何文艺作品,没有* * * *的情怀,只能欣赏其皮毛”的感慨,确实很有见地,也很恰当地批判了现代人对萧红的诸多解读。

鲁迅在《生死场序》中写了一段众所周知的话,不妨抄在下面:

当然,这只是素描、叙事、景物描写,比人物描写要好。而北方人民,生之坚强,死之挣扎,却往往深有体会;女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离经叛道的文笔,增添了不少亮眼和新鲜感。精神健全,就是对文艺和功利深恶痛绝的人。如果看起来他很不幸,那他必然一无所获。

大部分评论者引用了这段话的前半部分,这重读发现最后一句真的很有意义。鲁迅所说的“功利”比字面意义更深,大致接近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民族革命和解放事业”,而所谓“厌恶文艺和功利的人”,可以理解为站在左翼对立面的自由主义者。鲁迅的文章用词造句出奇制胜,一方面赞扬了生死场精神的完善,一方面讽刺了自由主义文学观的狭隘。更讽刺的是,今天的“深深厌恶文艺和功利的人”都把萧红列为同道。因为话语权的转移,他们对萧红的拙见甚至会被视为萧红的全部,割裂了萧红与历史的关系。于是,萧红就被缩小成了某种符号和标签的存在:个人主义者、人文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甚至“民国女神”这真是萧红的“不幸”。或许,萧红终究摆脱不了孤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