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合同工”的报告文学特征

文学史上的夏衍以其戏剧和电影创作为后世所熟知。一方面显示出影视剧文学创作更强的社会辐射力,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中国报告文学文体演变中的尴尬局面。毕竟,夏衍的《合同工》在红色30年代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甚至后来相关的报告文学研究和文学史都无一例外地将其视为中国报告文学的代表作。张春宁在《中国报告文学史稿》中,把《合同工》在1936年6月《光明》创刊号上的发表,视为“中国报告文学进入成熟阶段的一个重要标志”。“从新闻性和文学性相统一的角度来看,合同工确实有资格成为一种报告文学的‘标本’或典范”。张还在其《中国报告文学发展史》中阐述了“包工头”题材深刻、形象生动、细节感人等艺术成就,认为它“不仅代表了当时报告文学的水平和质量,也为后人提供了可供借鉴的‘标本’素材”。另一位著名的报告文学研究专家尹俊生将夏衍的“包身工”和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视为中国报告文学发展史上的两座高峰。

几代报告文学权威研究者的高度评价和时代读者的强烈认同,似乎预示着债役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存在价值,但实际情况却如同中国报告文学文体本身的纠结一样难以分辨。跨文体属性本应是更容易把握世界的优势,却被误解为报告文学的最佳注脚。文本的复杂和文体的快速发展,本应是研究者大显身手的良好基础,却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研究的表面化和肤浅化。报告文学作为一种文体类型,深受西方文学资源的滋养和滋养,却在西方文学研究方法的引入中停滞不前。虽然西方文学研究方法有其适用的民族性和特异性,但纵观中国的小说、诗歌、戏剧等叙事文体,传统文学批评方法的弊端和缺陷在新兴的文学解构方法面前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在剥去意识形态的外衣后,文学本身的复杂性和模糊性并没有被消除,反而被强化,有了更多令人困惑的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叙事学、文体学、接受美学等外国文学研究方法可以也应该引入中国的报告文学研究。这对确认报告文学的文体特征和挖掘相关文本的报告文学价值具有重要意义。

一个

“经过调查,我认为这部小说不足以反映债役工的情况。讲述他们生活的真相就足够了。所以,我对当时所能调查到的材料尽量做到真实,写出了没有虚构和夸张的《包身工》,是一部报告文学。时光流逝之后,回忆一下夏衍《债役工》的整个写作过程是很有趣的。一方面突出了报告文学与小说的文体差异——真实与虚构,另一方面明确了报告文学写作过程中的田野调查等一些必不可少的步骤。而且,很明显,前文本阶段的“调查”的目的是为了实现文本写作过程中的“力求真实”。

陈平原借鉴拉伯克、托多罗夫和热奈特的叙事学理论,将叙事视角划分为全知叙事、限制叙事和纯客观叙事三个层次,为研究其中国小说从传统向现代的叙事转型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全知视角的“补史”和有限视角的“真相”,凸显了视角不同带来的叙事功能差异。事实上,类似的视角转变也反映在报告文学经典作品《债役工》中。

第三人称叙述者的选择是我们阅读《合同工》时对叙事视角的第一印象,而平和的叙事背后,更多的是画面感极强的片段。在展示债役工的工作环境、身份、言行过程中,叙述者不是主观的思考者和行动者,而是客观的观察者和记录者。“没头发,光着脚,扣着扣子,几个昏昏欲睡的‘懒虫’从楼上冲下来。水龙头里挤满了人,手里拿着一些水,往脸上浇。”“这是路东方棉纺厂的车间杨。长方形、红砖砌成的严密封闭的车间区域。”类似的速写式叙事话语在写作过程中随处可见。在这个叙事过程中,作者采用了有限的叙事方式展开,只描写自己能达到的而不凭空添加,不对客观看到的环境和人做出主观的情感评价。这种客观的叙事方式显然更容易确认报告文学的非虚构特征,尽管也更难处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无疑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夏衍坚守报告文学文体属性的意识和努力。

为了更加鲜明地突出报告文学文本写作的非虚构性,作者在塑造文本中出现的众多人物形象的过程中,也注重了叙事的独创性。夏衍采取了一种不同于五四作家强调精神分析的风格,将人物的内心心理与外在身体分离开来,抛开对任何人物内心心理的分析,而只是冷静地记录人物的一言一行,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其中的滋味。“揍你!不起床?懒!等太阳上山?”“死懒!你不能躺着死,你活该!”“假病!我给你找个医生!”文中到处都是类似的短词。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以一种非常冷静客观的方式,将包工头老板的丑恶嘴脸呈现在读者面前。他们背后的潜台词不言而喻。叙事的质朴能给人一种真实的身临其境的感觉,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客观真实的合同工悲惨生活的画面。文本叙事中的任何真实都需要通过语言来表达,而读者存在感的获得,正是依靠非小说文体特征的最佳途径。

对于报告文学这种特殊的文体来说,前期的采访和调查尤为重要,这是实现其非虚构文体特征的有力保证,也是报告文学作家态度的最好呈现。合同工生活的艰辛,“光收集材料是不够的,还要实地考察。”据调查,每人平均要吸入0.15克花絮,盛夏156度高温下工作的场景,杨树浦某厂条子车间32名女工中有24名合同工的事实,等等。从我接触1927债役工主题到1936债役工出版,已经将近十年了。深入全面的调查是夏衍报告文学写作态度的最好体现,也有力地印证了报告文学的非虚构风格。

在现有的报告文学研究成果中,文学性往往被狭隘地限定为“结构精巧、描写生动、文笔优美、表达流畅、可能具有感染力”。这些表面的概括当然可以看作是报告文学中的“用文”,但并没有真正触及报告文学“文学性”的深层结构。事实上,报告文学中文学元素的展示,更多的可以理解为一种读者对作家的意识,而不管这种意识的披露和传播对作家本人来说是否是有意识的。换句话说,“文学性”更多体现在一个读者的阅读体验上。

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丰富的资源,还有无奈。的确,就每一个个体读者而言,由于个人生活经历的差异性和不完全性,必然会出现自己的阅读盲区,通俗地说就是不感兴趣的点。这一论断一方面印证了“术业有专攻”的古训,另一方面也给作者的创作带来了更高的要求:一方面要对其盲点给予足够的重视,另一方面还要考虑读者的阅读乐趣。毕竟阅读盲区的存在带来了其他好处。专注于某一种风格或者某一个阅读领域是符合逻辑的,所以自然要完成对该地区的相对程度的熟悉。当这样的熟悉感白纸黑字地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中时,信息的参考固然有助于我们完成阅读,但也失去了阅读中“发现”的快感。需要注意的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关注的不是那些熟悉的有助于阅读的惯性信息,而是那些诱惑我们一直进行阅读实践的陌生事物。这样的辨析无疑加深了报告文学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叙事策略的复杂性,当然也是明确读者意识的必然。

就“债役工”这一文本而言,它的创作紧紧围绕着底层东方纱厂工人的生存状况。“他们的正式名称是‘抵押劳工’。对于当时不熟悉痞子的普通接受者来说,“包身工”成了小说的诱惑,但也构成了明显的阅读障碍。夏衍选择了一个聪明的方法来解决这个悖论。整个作品以一个包身工的生活为结构线索,从凌晨四点一直到晚上。在这个特殊的群体中,有“工头”、“猪”、“脚路”、“落纱”、“车间”等特殊术语,这些术语无疑是细化包工头与工头不平等契约关系的关键。”这种作坊没有普通弄堂房子的前门。他们的前门就像普通房子的后门一样。每个前门门框上都钉着一个三寸长的木牌。”“合同工是‘带工’带进厂的,所以他们的集体名词又变了。在工厂里,他们被称为‘实验工人’和‘培养工人’。在实验工作期间,意味着他们准备把一个‘菜鸟’培养成‘熟手’。作者在给予陌生感诱惑的同时,也时刻注意到读者可能会遇到的阅读困境,所以对文字进行了解释。正是在这一层拆解中,作者展开了债役工苦不堪言、任人欺凌的凄惨场景。无情无义的工头,瘦骨嶙峋不修边幅的“柴璐棍”,人物之间鲜明的命运差异强化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情感体验。

对于普通读者来说,阅读快感的获得除了上述的陌生化引诱外,还可以通过介入阅读来实现。“去杨树浦的电车经过齐齐哈尔路时,可以听到一阵‘沙沙雨声’和‘隆隆雷声’。一进工厂,剧烈的噪音就消除了——不,你的听力就瘫痪了。”在这里,夏衍以第二人称的形式将读者加入到文本的建构中,以读者的身份向你介绍了棉纺厂工人的非人境遇。在“声、尘、湿”的三重威胁下,包工头难免频繁疲劳。这时,作者把读者想象成一个遭受苦难和压迫的“包工头”。“因为像野兽一样的铁血暴君在看着你,只要线断了,壳破了,皮辊方向不对,甚至车板上有什么堆积,就会有‘纳莫文’(工头)。在描述莫问对外来工作者的不友善和巧妙的方法时,作者仍然选择让读者走进文本,“比如给你一个辛苦的‘命’,或者让你做一件你不想做的事。“正是这一系列积极有效的‘介入’,让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充分感受到作者叙事的独特性。

在我国目前的报告文学创作和研究中,除了前面提到的“非虚构”和“文学性”之外,另一个不可忽视的成分就是报告文学的“社会批判”。“这是报告文学创作的灵魂,也是必须坚守的文学精神。”作为知识分子介入社会的有效途径,报告文学的文体功能是指对历史进程和人民生活状况的直接关注。对社会题材的广泛采用和强烈批判,体现了中国报告文学介入现实社会生活的强烈使命感和责任感。在以往的社会历史批评话语体系中,报告文学的文体特征往往被片面地概括,这固然深受传统纪实文学的影响,但也反映了传统批评在当前社会历史语境中的不恰当。虽然“现代报告文学这种新文体,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明显而独特的政治思想内涵”,但显然用“社会批判”取代原有的批判术语,更能体现报告文学强大的社会功能,它的存在是季奚所说的“一种危险的文学文体”的有力注脚。“我们必须为人类的存在和意识服务”[2]。

在西方,报告文学的出现被认为是现代工业社会的产物,报刊杂志等现代媒体的繁荣促进了它的萌发和迅速发展。中国的报告文学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末梁启超等人的创作,但现代知识分子对报告文学文体功能的认识却得益于对西方相关研究论文的翻译。在这一历史进程中,夏衍发挥了不可磨灭的重要作用。10月20日1932、65438+川口浩的报告文学发表在《北斗》杂志第二卷第一期,是我国最早的报告文学研究专著。虽然夏衍只是先翻译了日本学者以申端为笔名的文章,但他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了他对报告文学的关注和推崇。川口浩的相关论述显然也深刻影响了夏衍对报告文学这一特殊文学体裁的认识。《报告文学》是一部重要的报告文学专著,它不仅毫无保留地介绍了川口浩关于报告文学的理论观点,而且根据时间和地点提出了夏衍自己的看法。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报告文学要“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性”。早在这个时候,对写作主体主观批判精神的强调就已经进入了夏衍的报告文学理论视野。

的确,报告文学作为一种叙事文体,其特点是叙述者和作者往往是同一个人。《合同工》写作中叙事视角的转换向我们展示了不同叙事聚焦模式的不同功能。在确认报告文学非虚构的同时,也容易引发一些疑问——作者真的对自己的所见所闻如此冷漠吗?不要!夏衍的态度很激烈。作者为了传达自己的主观判断,常常进入文本的叙事过程,干扰叙事,坚决批判那个不堪的时代。“这种贴在这个地方的春联,好像是以别人为荣,又像是对自己的讽刺。”在客观描述了日本厂商出租给“工人”的鸽笼状厂房后,作者站出来不可抗拒地批评了他们,但这里的表述有点委婉。“柴璐棒”得了急性重感冒生病的时候,那个打杂的赶紧过来骂人,“我一手抓着头发,一手拿着命往地上摔,柴璐棒落在我的手脚上,很像一条四肢连着吸盘的鱿鱼。”看似冷漠的描写,用生动的比喻提醒作者有效的干预。“不过,从我们孩子的眼光来看,船夫们并没有亏待墨鸭。现在,如果把这种关系转移到人与人之间,连这一点给人的温暖都不复存在了!”此时,夏衍已经无法抑制他心中的无限悲痛和愤慨。“没有光,没有热,没有温暖,没有希望...没有法律,没有人性。”时代工业的技术成熟给社会底层人民带来的不是经济富裕,而是奴隶般的苦难。这种令人震惊的情况,在作者最后的结束语中给予了明确的批评,“我也要警告一些人,当心那些纺锤上呻吟的幽灵”,因为,在他看来,“黎明的到来仍然是不可抗拒的。”黑暗的生活终将在历史的不断前进中消失。在批判非人的人类恶魔“工头”的同时,夏衍还把矛头指向了帝国主义和反动黑暗势力。这一系列非叙事性的话语对于文本本身的建构无疑具有无可争议的重要性。

70多年很快过去了,夏衍《债役工》中悲惨的生活境遇早已被翻天覆地的新生活所取代。然而,正是由于他的社会批判性非虚构创作,这一文本才具有持久的魅力。“柴璐帮”是中国现代报告文学人物画廊难以绕过的典型。强烈的底层呐喊声不时萦绕在读者耳边,久久不散。翻译、倡导和研究报告文学的夏衍,以《合同工》这样一部实践经典成就了他在中国报告文学发展史上的独特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