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如何走向精英封闭?
与传统社会的学者讨论和舆论相比,现代知识精英乃至普通民众的表达空间正在迅速扩大。这种扩张一方面意味着现代公民表达权利的意识,同时也伴随着一种顽固而尖锐的代表危机:以知识精英为主体的民意能否代表最广泛的民意?被主流社会遗忘甚至抛弃的底层社会,怎么可能由自称精英的知识分子来代表?还是沉默的大多数有可能在没有代表的情况下独立发出自己的声音?伴随这种代表性危机的,是近代中国历史进程中群众对政治和社会运动的广泛参与,表现出既主动又易于操纵的特点。可以说,与知识精英在媒体、教育等文化领域几乎垄断话语权相比,底层民众似乎只能在动员起来的或自发的政治实践中一定程度地表达自己的意志和立场。在这漫长而短暂的20世纪中国,精英主义和大众民主似乎是政治史上两条隐而显的线索。就启蒙运动的遗产而言,平均主义和大众民主确实象征着启蒙运动对普通民众政治参与权的认可和尊重,但现代政治的本质是一种高度现代化和技术化的政治形态。无论经济发展、政治融合还是文化创新,都离不开精英的广泛参与和引导。如果这种参与得不到约束(无论是外在的还是内省的),很有可能是精英垄断资源,剥夺人民,很有可能形成韦伯所说的“放纵者无心,专家无魂”的可怕局面。所以理想的情况可能是精英主义和大众民主成为两个相辅相成的历史车轮。前者形成一个负责任的、理性的、自省的群体,而不是脱离人民的强势群体,后者保持一个参与的制度空间,给日益被动和官僚化的政治体系一个持续的压力,而不是退化为仇视精英和非理性的民粹主义。这种精英主义与大众民主的冲突在现代中国的舆论中尤为广泛、尖锐和深刻。舆论是知识精英的声音,所以大家都要服从,还是说它植根于人民,因而“政治正确”?在这个问题上,舆论自始至终两极分化。这在当时的民国知识精英对舆论的理解中显露无遗。积极肯定舆论价值的知识精英认为,舆论表达的是理性的价值和理性的力量,这来自于知识精英的学术训练和研究经验。从这样的逻辑出发,知识精英当然是舆论的支配者,这在当时的学术知识精英看来,并没有逻辑上的不当,也没有道德上的亏欠。舆论需要公共讨论,公共讨论需要必要的逻辑训练和知识资源,甚至公共讨论所必需的话语伦理和辩论规则都是知识精英的“专利”。这种少数人的理性能力,构成了舆论最重要的支撑点。舆论的反对恰恰从反面论证了理性的必要性。反对民意的人认为,民意是公众的情绪和意志的反映,公众的情绪和意志所叠加的公共意志,在知识精英的眼中,是一种虚假的公共性,甚至可能是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所描述的多数人意志和个人自主性的暴政,表现为抵制这种民意的压力。在这样的意义上,舆论的产生不能按照一人一票的大众民主模式进行,而必须尊重少数人(即知识精英)的理性和判断,协商民主尤为重要,尊重少数人的言论自由成为常识。这体现在对民意的理解上,就是大众民主(平均主义)和精英主义的冲突。从民国时期的典型舆论来看,以天津《大公报》的《周报》为代表的舆论和以上海《申报》的《自由谈》为代表的舆论,深刻反映了民主时代遭遇的知识分子阶层的分裂和中国传统政治遗产——精英主义(即士大夫政治)的分裂。《大公报》的“周报”是北平书院理性能力的延伸。北大、清华、南开的知识分子,成为无可争议的舆论支配者。舆论的宣传不是基于最广泛的民意,而是基于学院的充分发展。虽然政治统治要考虑人民的利益,但人民未必了解他们的实际利益,尤其是他们的长远利益。只有具有现代科学知识和讨论能力的知识精英才能真正理解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因此,当知识精英的意见在社会层面遭到强烈反对时,这种反对不仅不会削弱知识精英对自身理性能力的信心,反而会进一步强化他们抵制舆论的意志。舆论的正当性不在于它叠加了人民的意志(舆论可能只是“暴民”情绪的积累,来去无踪,转瞬即逝,无法预测),而在于它的根源在于少数人的理智甚至人格的力量。虽然少数人的理性力量在比例上并不占优势,但这是卢梭倡导的更为客观的公意,是调节政治、引导人民意志的理性能力。至于民国《申报》中的“自由谈”,少数人持有理性专利权的事实,反映了舆论生产机制中的不平等。少数人主导舆论,舆论的价值基础就会导致合法性危机。民意应该代表最广泛的民意和公共利益,而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劳动群众是人民意志的载体。因此,舆论应该尊重这一群体的声音和意愿,努力使这一群体的意见得到表达,汇聚成公众的意志,形成舆论的价值基础。舆论的基础应该建立在每一个普通人尤其是底层的表达权上,而不是知识精英的特权上,应该把公共空间话语权的平等作为人的基本尊严来追求。虽然个人的意志和能力可能微不足道,但没有个人意志的民意必然是没有“公共性”的虚假“民意”。《申报》在《自由谈》中对流行语言的广泛讨论,反映了如何通过语言形式的创造性转换,实现每一个普通中国人都有说话和文字表达的能力(一些左翼作家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创造的白话文太书生气、太知识化、太脱离劳动群众的日常语言体系),从而参与舆论的建构。代表底层,成为了道德商标,也成为了强大的政治诉求,甚至是政治动员的有效手段,因为它代表了民意和人民主权,民意应该是舆论最关注的对象。传统政治的合法性来源于天命、天理、天道等对世界的神性超越。舆论和普通人只是它的载体,星象和灾难只是它的症状。现代政治的合法性基础是民意(包括人民的同意和人民的意志)。在一个世俗的时代,这种民意是人民通过各种政治集会、日常聊天、民意调查所形成的集体意志。显然,这种舆论在性质上是不确定的。在现代中国舆论的解构与建构中,舆论在这一层面出现了最尖锐的对抗。应该来自多数人的民意还是少数人的理性?舆论应该服从理性的引导,还是理性应该以舆论为基础?舆论的价值基础已经明显分化。在传统社会,清议虽然是士大夫言论的专利,但它在价值上代表了最广泛的民意,也代表了充满道德内涵的理性,与天命、正义等抽象的意义世界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自身价值体系的自洽性。然而,近代中国的舆论似乎从一开始就掩盖了舆论与理性分裂的火种。代表民意的民意,往往似乎与理性背道而驰,而完全遵循理性的民意,似乎与民意相去甚远。《大公报》对《每周随笔》的批判,在于它对任意意志的理性征服。无论是政治领域的暴力和独断,还是社会领域的粗鄙和鲁莽,都是失去驱使奴隶自我意志能力的表现。理性成为价值的关键来源。但《申报》对“自由谈”的批判,在于其对民意的坚持,具有一定的神圣性,一切违背民意的言行,在道德上都是赔钱的。“自由谈”的逻辑是,当时中国的舆论被政治压制,被学院的知识精英忽视。因此,表达民意,甚至使民意能够表达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紧迫的历史课题。在这个过程中,正因为如此,《申报》的“自由谈”所形成的舆论空间呈现出非常尖锐的批判性品格。这种质疑的舆论可以命名为解构的舆论。在反抗、拆解、嘲讽主流政治话语的基础上,呈现出自身的开放性和攻击性。这种舆论的焦点在于批评而不是建设,或者说在于用批评寻求一种新的建设方式。《每周随笔》也具有很强的批判品格,但这种批判是有强大而成熟的学术体支撑的,所以往往遵循理性的引导,着眼于建设之路。所以可以命名为建设性舆论。舆论的生产者已经意识到舆论远离社会和人民,但他们仍在以固有的模式制造舆论,这进一步强化了他们对舆论功能的怀疑和否定。精神生活和舆论之间有一种隐性的关联。自我否定的精神生活自然会产生叛逆和虚无的舆论,而自我认同的精神生活会产生批判和建设性的舆论。这种关系就像学术认同和舆论再生产的关系一样。学术同构的发展不一定能促进舆论的强大,但没有学术同构的支撑,尤其是知识资源的贡献,舆论往往容易陷入一元话语的自我循环,无法创造新的认知视野和批判能量。舆论可能会被贬低成公开表演。舆论背后的政治权力与政治权力密切相关。原则上,政权应该听取民意,民意应该代表人民的意愿和利益。然而,在1930年代的中国,这三者之间的联系似乎被打破了。对于现代中国来说,政治统治的合法性不再来源于先验的自然原则和天命,而必须得到世俗世界的支持。其中一个支撑点就是民意,也就是所谓的人民同意。舆论已经成为舆论最重要的载体。但是,由于民众没有足够的表达自由和渠道,如何表达民意成为一个难题。特别是执政的党性力量与意识形态主义相结合,民意的独立表达被各种社会资源挤压,民意面临着强大的挑战。政治权力试图规训舆论,舆论努力规范政治权力,呈现出复杂的模糊性。就民国舆论史而言,《大公报》和《申报》都面临着争取表达空间的问题,以及如何与当局抗衡的挑战。从1930年代的两种舆论形态可以看出,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社会声望和象征资本的来源已经二元化,知识和理性可以成为舆论的价值基础,而舆论也可以成为舆论的另一种价值基础。这两类舆论可以为知识分子积累社会声望。在不同的文化领域,舆论会形成不同的文化逻辑和话语惯性。在发展其批判力的同时,舆论很可能陷入另一种操纵。回顾近代中国知识精英形成的舆论和启蒙文化,虽然对传播西方启蒙运动形成的民主、自由、平等、博爱、正义等普世价值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这种启蒙文化也有其内在的症结: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人民,以舍我其谁的心态蔑视底层,以真理的气势蔑视常识。本该是带领民众获得“敢于公开使用理性”的启蒙,却似乎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灌输和宣传。本来是一场在表达权上创造平等机会的启蒙运动,却似乎是最没有平等意识和平等意识的启蒙心态。无疑,这种反启蒙的启蒙文化最终吞下了自己的苦果。没有公众参与,哪有民意?舆论的生产机制一旦形成并固定下来,就会形成自己强大的逻辑,淹没知识精英的理性和判断力。一流的知识分子对舆论的话语霸权有清醒的分析和自觉的反抗。他们不仅是舆论的制造者,还试图在舆论面前保持一定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但对于其他知识分子来说,可能就没那么淡定了。人是跟着文字走的,尤其是这种文字背后站着一个巨人的时候,知识分子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文字太深奥,离真实的人太远。虽然千人已去,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