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和文学在什么层面上相关?

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坛出现了一股“文化寻根”热潮,作家们开始探寻传统意识和民族文化心理。他们的创作被称为“寻根文学”。文化寻根是以批判和反思的方式缅怀传统文化,是对传统文化的现代整合,涉及地域文化的现代建构。寻根文学有其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首先,它受到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凭借《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得到全世界的认可,激励和鼓舞着中国作家。许多青年作家从马尔克斯充满拉美地域色彩的作品中看到了第三世界国家文学走向世界的希望。他们试图将自己的文学创作植根于悠久深厚的中国文化土壤,以中国人特有的敏感来解读和改造西方的文化观念和艺术形式,以解决中国当代文学发展所面临的精神贫困问题。从1983到1984,寻根文学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们围绕文学中的“寻根”问题进行了交流,召开了座谈会。1984开头,李拓在创作交流中第一次使用了“寻根”这个词。1985年夏,韩少功、李拓、郑万龙、郑毅、阿城、李航宇等提倡或倡导文学寻根的思想,韩少功的《文学的“根”就是后来读的。文学的根应该深深植根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根不深,叶难。”他认为文学“寻根”,“是对民族的新认识”,“揭示了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根源”。(10)其次,作家们感受到了“文化”对人类的深刻制约,并试图把握它。对文革的反思使人们普遍认为文革是前现代封建主义的复辟。倡导科学民主,反思传统走向未来,成为文革后的主要社会文化思潮。在经历了反思和改革的思潮后,文学也开始从社会历史层面探索民族文化心理,探索历史错误与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内在联系。郑万隆认为,“寻根”就是“试图在历史生活中积累的深层结构中揭示整个民族的心理素质,从而找到推动历史进步和文化更新的内在力量。”(11)李庆熙说,文学进入文化的“根”不在儒家,而在地域文化——老庄哲学,以屈原为代表的多姿多彩的楚文化,以幽默、风骚、玩弄鬼神、开放坦率的性观念为特征的吴越文化。郑毅、阿城也对五四以来新文化建设中对传统文化的扬弃进行了批判,认为五四时期“对民族文化的虚无态度”有“阻碍民族文化之嫌”,造成了民族文化的断裂。总之,我认为五四以来的文化是无根的文化,希望用文学来弥补这个“文化断层带”。这些理论使寻根作家始终保有一种政治人文理想和深刻的自省意识。

其次,在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现代化浪潮的中西文化碰撞使人们不得不面对文化比较和不同文化价值观的评价问题。李庆熙说,他们倡导文学寻根的主要意图是“寻求民族文化精神”,以获得民族精神自救的能力(12)。雷达认为,“这条探寻国魂的主要线索,绝不是作者的幻想,而是许多作家呼吸和接收到民族自我意识的强烈空气,反思我们民族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焦虑地探索强化国魂之道的反映。”(13)这种思潮在受到热烈欢迎的同时,也受到了质疑和批评。有人担心这种思潮会导致需要批判性反思的传统文化回归,寻根文学的作家会把目光聚焦在遥远、狂野、原始的非正统文化区域的生活和文化形态上,远离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和矛盾,导致寻根思潮迅速被反映现实生活的新写实小说冲淡。此后,一些具有寻根倾向的小说具有了“后寻根”的特征,反映了超越那个时期倡导者创作的社会历史文化的深度和广度。

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受戒》和《大闹笔记》被认为是寻根的重要作品。这些作品大多取材于作者的故乡江苏省高邮市的旧生活,表现了那里独特的民俗风情和民间生存的伦理规范。《诫》中对小英子与小和尚明海纯洁爱情的描写,展现了淳朴自然的人性。作家人为地悬浮现实社会,深入到存在的真实之处,寻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认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他的小说细致地考察了家乡高邮的民居、饮食、服饰、言谈、交际风格、婚丧仪式、宗教信仰等等。他的小说呈现了日常生活的自然形式。他以朴实无华的散文风格,描绘了乡镇民间生活的美好和健康人性。他善于发现人民的独特活力,善于表达普通人内心的喜悦。他说,“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14)。他的艺术追求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北京作家的艺术追求有着内在联系。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李航宇的《葛川江小说系列》、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郑万龙的《黑龙江边上的山村》、乌格尔图的鄂温克族生活,都可以汇成“寻根”诱发的民俗叙事潮流。其次,地域色彩浓厚的“民俗小说”,如的《京华烟云》、冯骥才的《金门系列》、鲁的《苏州胡同》,对城市生活、风俗习惯的演变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考察,对普通市民的言语、心理、情感、行为、价值观等进行了潜移默化的刻画,具有明显的寻根特征。

寻根作家的思想倾向和价值评价要比伤痕累累、自省改造的作家复杂得多、模糊得多。在经历了对“传统文化”的推崇之后,他们开始自省,对“不规范”的传统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进而在创作中展现野史、传说、山歌、偏远地区民俗的文化意蕴,挖掘道家思想和禅宗哲学的文化精髓,以儒家文化为主。

阿城的中篇小说《棋王》发表于1984,以知青生活为题材。但作者刻意淡化故事发生的政治时代特征,化解社会矛盾,从基本生存层面(吃饭)和精神层面(下棋)展现“文革”中普通人的生活。王一生是一个天生文弱的知识分子青年。他对吃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吃是生存的需要,是生存的基本欲望,而下棋是他的精神需要,是对自己的一种精神修炼。他是一个被政治和时代边缘化的人,内心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他要想在政治风暴中站稳脚跟,获得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就得保持自己的精神平衡,而下棋就是保持自己内心平衡,适应外界各种变化的一种方式,所以下棋就成了王一生的一种生活方式。王一生打败前郡冠军,成为棋王的时候,已经成了雕塑,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下棋”成了生命力的体现,他通过“下棋”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他的人生哲学是中国道家文化精神的反映,具体体现在:不随波逐流,不受污染,立志变强,气节不变,超脱尘世,解除烦恼,关爱自然,聚精会神,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除智等方面。他的人生态度和境界表现出与生俱来的充分自由。小说蕴含着作者对自由境界的自觉追求和天马行空的自由人格,反映了现代人面临的精神困境和人们自觉超越的良好意愿。小说极力夸大人物“超脱于物”的精神追求,本身就有一定的现实批判性。看似纯粹的出世精神,却蕴含着他们实现自我价值的强烈愿望。小说用略显极端的人物“王一生”来表达他们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理想精神的尝试和探索,把道家思想作为“乱世”中人们超越世俗生活的依据。

韩少功作为寻根文学的倡导者,在《归来》、《爸爸爸爸》、《姑娘姑娘》等小说中实践自己的理论主张。他善于以强烈的寻根意识和扑朔迷离的形式感探索人性中的惰性和顽固的民族劣根性。在《爸爸爸爸》中,他塑造了兵仔的文化形象。冰仔是一个永远长不大,永远不会死的白痴和侏儒。其貌不扬,思维混乱,言语不清,行为猥琐,盲目迷信。他生活在鸡头寨,一个几乎静止、封闭、愚昧、肮脏的村庄,偏僻落后,充满神秘和巫术。这种原始意识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鸡头寨人相信万物有灵,冰仔娘曾烧了一只绿眼裸身的奥库莫,得罪了神灵,生下一个残疾愚钝的儿子;他们害怕上天向神灵献祭。苗烂了就用C-cub祭祀谷神。当他们在向神灵献祭时听到雷声,他们认为上天对这种单薄干瘪的祭品不满。村民们还相信奇怪的迷信解释、预兆、禁忌等。比如他们觉得蛇很猥琐,见到女人就挑逗;吃鱼吃鸡的人,会和鱼活鸡一起生活;贴红纸可以辟邪,倒屎可以治疯。他们认为诅咒人“回鸟”可以让人死;拿一根心爱女人的头发在门前的树上,念诵“花咒”七十二遍,会让女人神魂颠倒;“不义”前,他们向巫师求教,好让砍下牛的头后,看着牛进退来预测战争的胜败;他们固守原始而盲目的祖先崇拜和长辈权威。他们立祠堂,修族谱,过年过节,婚丧嫁娶都会唱古歌。小说结尾鸡头寨大败后,好说话的老头钟蛮按照老祖宗的先例,把毒水煮开,让老弱服毒而死。大家都乖乖的喝了。不仅如此,村里的青年和孩子还把侮辱矮人冰哉当成大家的乐趣,随意对他进行动物般的摧残。村与村之间的争斗成了民间的遗风,男人勇猛无情,群体仇杀时有发生。这一切延续了几千年,才有了兵子的文化形象。韩少功把传统文化中存在的所有问题都集中在兵子身上。兵字的出现是中国文化“根”丢失的结果。这一人物形象传达了作家对传统文化既依恋又憎恨的困境。冰子不仅长大了,而且变得僵硬了,我们的文化缺乏自我批判和创新的能力。作者把冰仔视为成人生活的象征,把他所处的氛围和环境视为固化的社会空间。小说中所揭示的这种生命形式,已经成为我们偏远落后地区依然保存的一种民族生存形式。同时,它也成为一种稳定的思想结构,弥漫在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韩少功为了引起治疗的注意,把它的变形夸大放大。但作者的探索仍停留在批判层面,未能为未来文化的创造和建设提供更多的思想文化内容和方法论启示。他对国民性的批判并没有超过鲁迅。此外,小说的文体实验也是一种有益的尝试。作者采用了打破生与死、人与鬼的界限、打破时空界限、吸收欧美现代主义等艺术手法,如颠倒时间顺序、多角度叙事、幻觉与现实交错等,使小说充满了一种飘忽不定、扑朔迷离的神秘感,作者呆滞的叙述基调,整部作品阴郁压抑的情感氛围,神秘叙述中透露出的象征意义, 表明小说对山野风情和自然景观的描写,以及超前的神话描写,也为小说的内容表达和形式表达增添了赏心悦目的色彩效果。

莫言的《红高粱》系列深入“历史”,在“高密东北乡”这个充满野性活力和原始生命力的生活场景中,在“我爷爷”“我奶奶”激昂奔放的生命激情中寻找中华民族勇敢坚强的血脉,将他们野性旺盛的生命力转化为那片红高粱地。然而,他们的野性和旺盛的生命力却转化成了那片红高粱地。

关于寻根,作家们用自己的理论或自己的创作来表达对历史和文化的思考。探索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人类的发展和完善。在这股寻根热潮中,我对史铁生的文化探索及其意义表示敬意和钦佩。他的小说《我遥远的青萍湾》和散文《我和地坛》都表现了一个肢体残疾人对社会生活和世俗生活的个人体验和思考。所有的人都是残疾的,有缺陷的。他对残疾人命运和痛苦的执着关注,早已超越了个体生命的体验,上升为对普遍存在的人文关怀,尤其是对人类精神“残疾”现象的人文关怀。他的小说也写残疾人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但并不自怜。他将写作视为个人的精神探索,这使得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哲学意味。他用一种温暖而伤感的方式告诉他们。他对“寻根”的阐释,是对寻根文学意义的最好概括。他说:“寻根和寻根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一个是我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另一个也是为了:我们要去哪里,怎么去?”他认为寻根“就是看到生活的荒谬,找到精神的可靠依据。”(15)寻根是人类永恒的宿命。寻根文学作为一种思潮会成为过去,但作为一种文化冲动,它永远不会消失。只要有寻根的冲动和欲望,人类就有希望到达世界的彼岸。

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被视为文学史上历时性、进化性的发展逻辑。似乎时间的变化预示着文学阶段的完成。事实上,对伤痕的书写,对历史文化的反思,对人类文明之根的探寻,从来没有停止过。它们一直是新时期文学的重要内容。伤痕文学虽然在突破了极左文学路线的种种禁区后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社会问题,但一直停留在“社会和生活伤痕的表层描写”的叙事核心,反思文学也超越了“表层的控诉”,转向“更深更广的历史内容”和“历史经验的总结”,产生了更具包容性和巨大悲剧审美意义的作品,但两者的突出特点都是对过去的追忆和触摸。在忽略曾经发生的现实生活的同时,改革文学因其“即时性”而受到主流文化和读者的热烈欢迎,因为人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对过去的痛苦记忆和反思中,人类“健忘”的自卑和追求“当下”幸福原则的自然本性使人们更加关注当前生活状况的改善,而1980年代经济中心的转移,“四”“改革开放”的逐步推进为中国人描绘了一幅美好的生活画卷。显然不符合主流文化和经济发展的要求,也有悖于人性的自然发展。此外,改革开放初期新旧体制转换过程中不可避免出现的社会矛盾也亟待解决。改革文革应运而生,成为新时期以来“功利话语与审美话语完美结合”的小说思潮。然而,对伤痕的反思被改革文学的春风彻底终结,这也引起了一些人文知识分子的忧虑。寻根文学的倡导是自觉的。反正我更愿意把寻根文学看作是反思文学的延续或深化,而人的发现无疑是这一系列文学思想的根本主题。